从文先生的这本小说，全书仅115页，附带茶峒地形图和几张描画翠翠的画作。刚揭开这本书读了几页，我便感觉无语凝噎。先生的文风洗练，下笔没有一个多余的字。也正是因为“瘦”，所以文字看起来风骨肃正。

       “船将拢岸时，管理这渡船的，一面口中嚷着‘慢点慢点’，自己霍的跃上了岸，拉着铁环，于是人货牛马全上了岸，翻过小山不见了。”

         先生的笔比庖丁的刀只强不弱，干净利落，游刃有余，短短的一句便好似把我推到了河边，让我亲眼见着老船夫老而弥勇，动作干脆地做这渡船的工作。一句便可见功夫。

         先生对于边陲小镇的人和风物的观察，不像是一个城市的调研者那样表面和窥探，他就在茶峒城中，他和那里的人一道思虑，一道生活。他讲边城的今日和往事，完全一个忠厚的老人，没有一点儿偏倚，就像回忆自己身体上经历的旧时光一样，只有同情。

        “爷爷到溪中央便很快乐的唱起来，哑哑的声音同竹管声，振荡在寂静的空气里，溪中仿佛也热闹了些。实则歌声的来复，反而使一切更寂静了。”

        “这些勇敢的人，也爱利，也仗义，同一般当地人相似。不拘救人救物，却同样在一种愉快冒险行为中，做得十分敏捷勇敢，使人见及不能不为之喝彩。”

       “小饭店门前长案上，常有煎得焦黄的鲤鱼豆腐，身上装饰了红辣椒丝，卧在浅口钵头里，钵旁大竹筒里插着大把朱红筷子，不拘谁愿意花点钱，这个人就可以傍了门前长案坐下来，抽出一双筷子捏在手上，那边一个眉毛扯得极细脸上擦了白粉的妇人，就走过来问：‘大哥，副爷，要甜酒？要烧酒？’男子火焰高一点的，谐趣的，对内掌柜有点意思的，必故意装成生气似的说：‘吃甜酒？又不是小孩子，还问人吃甜酒！’那么，酽冽的烧酒，从大瓷瓮里用木滤子舀出。倒进土碗里，即刻就来到身边案桌上了。这烧酒自然是浓而且香的，能醉倒一个汉子的，所以照例也不会多吃。”

       先生的笔又散又放，心又静又细。乡人吃饭时的一点小心思，小趣味，要是细细地勾在纸上，反复把玩，真是令人心松。

       “他们生活虽那么同一般社会疏远，但是眼泪和欢乐，在一种爱憎得失间，揉进了这些人生活里时，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群人相似，全个身心为那点爱憎所浸透，见寒作热，忘了一切。若有多少不同处，不过是这些人更真切一点，也更于糊涂一点罢了。短期的包定，长期的嫁娶，一时间的关门，这些关于一个女人身体上的交易，由于民风的淳朴，身当其事的不觉得如何下流可耻，旁观者也就从不用读书人的观点，加以指摘和轻视。这些人既重义轻利，又能信守自约。即使是娼妓，也常常较知羞耻的城市中人更可信任。”

        先生笔下的边城“不知羞耻”，人们从事一切活动都只是为了满足需求，娼妓以求生存，水手以求解渴，并没有什么玩弄的可恶心思。然而，我们反思今天的伦理道德，总归是表面上的排队，要给人强行扣一顶帽子，若是商人，必是见利忘义，为富不仁之徒。我们不像是边城中的人那么自由了，我们不但没有觉得悲哀，反觉得自己聪明了，自己高尚了，实则是更愚笨，恶劣了，因为我们失掉了同情心。

         先生笔下的爱情是属于这样一个淳朴同情的边城的。翠翠是羞羞的，只是见了一面，听了二老一句玩笑，便在心里给了他一个位置，也不向任何人坦白，只一个人在心里翻江倒海，十四五的年纪，就想好了永久，只是她不忍心离开这个爱她如命的老祖父，所以她拖延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两个茶峒的好后生都爱上了翠翠，兄弟俩不知道翠翠心底到底中意谁，老大觉得老二更中翠翠的意，所以就郁郁而匆匆地下河了，谁料竟出了事。二老觉得老船夫不光明，为兄弟之谊压抑自己的爱意，斗气下行。老船夫觉得委屈，但一切却人之常情，无从申辩，闷闷枯萎，只剩下翠翠孤零零的一个人，不知二老还会不会回来？

         一段朦胧的爱情，却牵连着几个人的命途，没有人带着恶意，但却只叫人觉得可惜。若是迫近这几个人的眼镜望一望，必觉得清澈见底，一样的透亮，一样的美。这个故事就像边城的一场秋雨，“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一切都那么干净，空气如此清香，树木花草也清秀滴水，但觉得冷，一种悲戚戚的，无可名状的薄凉。

       我把先生的小说当悲剧看，鲁迅的话“把美的东西毁灭给你看”，悲剧的确能净化人心。怀着一颗心，磊磊落落，不去做什么错事，但有的事情就是不能遂了心愿。那如何呢？我看这个人已经很美了。

        先生的《边城》在我心里是一本教科书，完璧无瑕，回味绵长。在我眼里，艺术的最高水准便是《边城》所映照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