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一种棋局,叫做两败俱输。”衰老的范增在弥留之际对张良这样意味深长地说道。
——题记
执棋者
春秋战国五百载,风火轮回转。齐晋楚吴越命短,六雄霸气丧完。嬴秦铁马取九州,睥睨八荒,天下政令遂尽出于咸阳。然秦政苛律酷,刑重恩寡,视民如蚁,驱民似彘。骊山阿房起,山东豪杰亦揭竿起,于是天下烽火骤大。熊楚虽早亡,然荆楚之地有偈语: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后有会稽项氏合天下之兵而攻秦。自巨鹿一战,楚强而秦衰。
秦强援已失,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咸阳一片铁甲戎弩。
而彻底击溃了嬴氏子婴欲作垂死挣扎斗志的却是刘邦一席仁德之语。
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上策也。
因此刘邦是一位优秀的心理学家。
庸碌的楚怀王也天真地认为自己也是优秀的心理学家,于是他欲以“先入关中者为秦王”的辣计挑拨刘项二虎以期渔利,可却未料到自己最终会沦为刘项暗斗的棋子而身死。
天下人,为利所驱,为利而逐。
逐之者众多,败亡者亦不少。
然而胜者只能是聪明人。
真正的聪明人既不以苍天为执棋者,也从来不否定自己“棋子”的身份。
楚怀王不是聪明人,所以他的死只是个时间问题。
因此刘邦顽强地活了下来。
博弈
鸿门一宴,杀机四伏。范增手中寒光四溢的玉玦,龙且指间如墨的黑子,项庄飞舞如龙的剑,每一件物事都是一瞬间可置刘邦于死地的杀招。
尤其是那惊心动魄的五盘围棋,张良观天之道,执天之行,以和为贵,以和治世;范增以人道逆天,以兵慑诸侯,以战止战,以武制乱。张良主仁和,范增主威霸,一攻一守,旋即张良步步为营,范增却咄咄逼人,一守一攻。可谓智思交兵,锋芒毕现,整个鸿门宴的气氛沉重而紧张,似两军对垒,剑拔弩张,局势一触而发。
黑白双子,犹如不容之水火。
张良与范增的治世平乱思想虽截然相反,但所谓殊途同归,万法归一,于是他们既会是敌人,亦会是师友。
那未下完的第五盘棋,仅仅是鸿门宴上博弈的残局?
输赢未分,生死未判,便不算结束。
于是刘邦,项羽,张良,范增,韩信,龙且,项庄,项伯,樊哙以及未在宴上出现的虞姬,吕后,戚夫人,章邯,英布,彭越等人都只得沿着那盘残局所指引的道路继续前进厮杀。
为了那遥远的荆棘王座。
鸿门宴的结束只是三秦之地“鸿门宴”的结束,却是中原九州“鸿门宴”的开端。
天下大势渐明。
和?
后来的后来,项羽一曲《霸王别姬》命丧乌江,可生前却也轰轰烈烈,更有一代绝色佳人虞姬愿为其殉情,可谓凄美浪漫而浓情意长。
刘邦一曲大风归故乡,大汉四百年基业开创,可惜龙御归天时,却寂寞的可怜可叹。
输了江山,亦为多情鬼雄。
赢了天下,却丢失了最真实的自我。
他成了孤独寂寞的“寡人”。
古来圣贤皆寂寞,刘邦不是圣贤,却是皇帝,所以仍旧寂寞凄凉。
苍老的他临死前,猛然发现宫中寂静的如同鬼魅四伏的荒野坟冢。他的妃妾王子们距他三丈之远,没有人上前向他道别。相反,他们只是平静而惊恐地等待皇帝最后的圣旨,却再无其他心思。随后他那野心勃勃的吕后淡漠地问道:“陛下,龙体归天之后,应让哪位王子继承大统啊?”
这算是他前半生的报应,还是所有帝王的命数?然而一幕幕清晰地在他模糊的脑海中浮现:先有荥阳之战,他面对项羽挟持其家小妻儿时甩出一副无情无义的脸色;随后睢水之役大败而亡,途中几度狠心把儿女从马车上扔下去以求自保;再是齐王败走后,匆匆跑进韩信的军帐无耻夺下虎符……他不敢相信。
原来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他自己,也注定只会剩下自己。
于是乎自己就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倘若没有找到范增留下的离间锦囊,自己是否依旧会如此狠辣?自己真如勾践一样愚蠢地怀疑文种的忠诚?
他仍旧不敢去想,因为他早已连自己也不能相信。
帝术之决绝无情,狠辣冷酷,许多人认为寂寞是个绝佳理由。
寂寞是因为高处不胜寒,因为一旦登高,权利便如恶鬼般缠绕人心,既令人迷恋,也令人心生不安,顿起猜忌。而猜忌如毒药,既夺他人性命,亦毁自身心神。
可寂寞终究不是个好借口。
于是他想起了鸿门宴之前虞姬对他说的那句话:“你知道赴宴的代价吗?”
他当然知道,他知道从此刻起,他将永远失去信任身边之人的能力。
不能相信他人,便只能寂寞如斯。
还有比这更可悲,可怕,可叹的的事情吗?
一盘棋,尽述王朝兴衰,英雄人生。
千千万万人的命运在神州风云中交织形成一段辉煌的历史,而历史如棋,风云变换,人只是棋盘中的棋子。
胜者却只有一个。
可棋子无论输赢,悲悲喜喜,生生死死,功名枯骨,却终究只局限在棋盘中。
而这些结局是他们真心想要的吗?
刘邦不知道,张良也许知道一点。
“有一种棋局,叫做两败俱输。”衰老的范增在弥留之际对张良这样意味深长地说道。
没有双赢的棋局吗?
有,一定有的,可是脆弱的人不愿意也不敢去相信与实践。
害怕被背叛受到伤害,失去生命,失去荣誉,失去一切。
可我们多么希望,有一种棋局,叫“皆赢”。
但我们更希望,世无博弈,无世俗所谓之输赢,其名之曰:“和”。
子房先生迎着鸿门殿外纷飞的乱雪,继续去追寻那遥远的答案。
那答案,应在棋盘之外。
备注:片中夏侯婴战场陨落,萧何杖毙而亡,韩信于刘邦登基之时在钟离宫中身首异处,张良终为刺客追杀却侥幸而活,樊哙泪下自刎于刘邦面前,等等结局描述与正史不和,至少连野史也未曾记载,那么姑且只能把这些情节算作导演自身艺术表现的独特方式吧。譬如在历史上,夏侯婴和舞阳侯樊哙是寿终正寝;韩信踟躇,身死名裂是在高祖十一年,而非刘邦继位为天下主之时;名相萧何亦有几度沉浮,却也是寿终而逝;而唯有张良具范蠡之智,封为亭侯后便自隐于山林“辟谷修仙”。但唯一相同是:曾经深厚的兄弟羁绊逐渐被未央宫宫墙阻断,相见恨晚的知己之谊亦随着沛公登基为帝后瞬间烟消云散。这一切本值得称颂的羁绊情谊,却最终被迫沦为隔阂重重的封建君臣之礼,让人觉得一片朱红盛世的大汉皇朝其实也是有着玄色秦朝的悲苦与残酷。
本文获第六届读书观影有奖征文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