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残破的盖板,斑驳的墙壁,故事就这样无声息地开始了。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在东北鞍山,不屈服于命运安排的人们在自己的思虑下开辟着可以轻松呼吸的道路。他们像一池的病鱼,池底的世界已经腐烂,所以被迫向上浮游,只为了能够有喘息的时机。
陈桂林是一个下岗的钢厂工人,在钢厂破产之后,他组建了一支婚丧乐队,终日为生计奔波。与此同时,生活的症结显现了出来,妻子小菊不堪重负另结新欢,与一个卖假药的共结连理,同时向桂林索要独生女儿小元的抚养权。陈桂林一直想把女儿培养成音乐家,但他窘迫的生活显然力不能及。于是,钢琴作为他们生活的纽带承继了后来故事的发展,谁能给女儿一架钢琴成了争夺抚养权的关键所在。故事开场了,在退役小偷、全职混混、江湖大哥、猪肉王子一群落魄兄弟的帮助下,他们造出一部“钢”的琴,一群男人为尊严而战。
荒诞的环境下发生着荒诞的故事,荒诞的故事中层叠着荒诞的人。荒诞形容他们最为合适不过了。但是,缘于荒诞幽默的情节激发了惨淡现实下被压抑的生命活力,他们孕育着真挚的情感。
我从容地穿梭过剧中的每一个场景,触碰着疏离感中汹涌的情感激流。
场景一:
在俄罗斯民歌《三套车》的旋律中,伴随着巨大烟囱冒出的滚滚浓烟,富有哀伤却不似哀伤的葬礼就这样毫无噱头地进行着。直到主人要求更换欢快的曲调以使故去的亡灵能够淡然地离开。葬礼不仅仅是一个小角色的终结,更是对中国旧时代工业的缅怀。改革的潮流以裹挟之势汹涌而来。大环境的复苏终究是用部分人的惨痛牺牲来换取的,社会的弊端禁锢了些许人生活的足迹,葬礼就是为他们摆设的。
场景二:
在夜晚偷钢琴被人发现之后,桂林没有逃跑,反而走向钢琴。所有的灯光都黯淡下来,整束的光芒聚集在他的身上,雪花从无情的黑暗中飘落下来。在雪花漫漫中桂林叼着烟头,深情款款地弹奏着贝多芬的《致爱丽丝》。就像这轻扬的音乐,更如这单纯黑夜的颜色,桂林的情感是不容许外在的因素来玷污的。心酸围剿了他的世界,但是,这曲调正如他的心碰击在琴键上的声音,如莲花般纯净。
场景三:
“在有的人眼里,他是成长的记忆;在有的人眼里,他是回家的坐标;在有的人眼里,他就是两根烟囱。可是在我的眼里,他就像一个被我遗忘了许久的朋友。当有一天听说他要走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他一直都在我身边。”多么煽情的话语,若是在平常的场景中,我可能会有所抵触。但是,这是在一群工人的注目下,一个年老工人的倾情诉说。为了尽力延续这两根烟囱的年限,他们花费各样的心思来使它能够幸存下来,以温保那段激情岁月,那是他们血泪和青春的坟冢。人就是这样,会为了一个已经无法改变的结局来拼尽最后的热忱。
场景四:
季哥因为琐事被公安带走,在集体的注视下烟囱没有保存下来,最终炸毁而烟消云散,陈桂林也似乎看透了自己的宿命,他意识到自己终究无法挽留住小元,便主动放弃了小元的抚养权。故事至此,所有悲情的情愫应该瞬间崩溃,这也应是故事悲剧的顶点。但是,影片却没有就此完全终了,基调却随之高昂起来,在桂林与淑娴的偎依下,伴随着西班牙斗牛曲畅快有力的节奏,陈桂林的小乐队在轨道平板车上奏着曲子跳起舞蹈,工友们也“王者归来”,最终,“钢的琴”在众人的眼中粉墨登场。这也是影片唯一有意着色的地方,舞者的鲜艳,正是对以淑娴一类人追求精神的极力讴歌,以及对他们完成使命欣喜内心世界的渲染,音乐直接带动了情节的推动,也是对故事完满的交待。
场景五:
钢琴是造成了,但是维系父女之情的纽带却断开了。最后小元问桂林想要听什么,他说越简单越好。钢琴竣工了,小元离开了,一切已经无关紧要了。曾经觉得繁冗的事务结束起来也就这么简单,而他最初的追逐也是这样简单,越是简单的事情就越容易印证。
“最无奈的年代,最深情的告白。”“每一个镜头都像一幅油画,每个桥段都像一部电影。”这算是对这部片子最为精准的褒扬了。
“一个给赵本山写小品同时喜欢塔可夫斯基的张猛,调和出最混搭的黑色幽默。”这种幽默是对那些默默奉献的人们的赞许。幕语与人物交织在一起毫无突兀,一个时代底层人们奋斗的人生就在他的镜头中焕然而生。导演用俄罗斯的怀旧歌曲沉稳地氤氲了影片整体的氛围,说是喜剧是完全违逆了它的主旨,影片尽量用类似于黑色的幽默将本应迸发的笑话压制下来。
演员往往很难区分演电影和演生活,这两个明显的界限也是对于一个演员演技考验的分水岭,演生活是演电影的最高境界。剧中王千源以贴切的人物造型和不留痕迹的表演风格完整地塑造了一个父亲为女儿奔波而无怨言的深刻形象,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牵扯着剧情该阐述的人物世界及对自我的救赎。电影会为阐述的角色勾画出一个具体的模板,不可置否地说王千源就是最贴合的轮廓。最终,在大众及专业人士的瞩目下,王千源一举擒获了第23届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男主角奖,也是近10年唯一华语影帝,并凭此片提名第48届金马奖最佳男演员和第28届金鸡奖最佳男演员。王千源获得了持久的掌声,无论是剧内还是剧外。
就在本片即将上映之际却传出改名风波,发行方为了能够吸引观众的眼球而提出换一个商业名来斩获市场。于是,很多无厘头的名字就出现了,最终,张猛还是坚持自己的初衷,片方也没有强势改名。“能让观众原汁原味地看到一部好电影,比什么都重要。”这是张猛的想法。当然,这想法是正确的,这部片子最终会放在国家电影的资料室里,我们不希望过若干年当后人再次瞻仰它的风姿时,会因为表面上的纰漏而对这部曾经寄予着中国梦想的影片嗤之以鼻,既然掷地,就一定要有声。
有影评人说,在大片当道的电影市场里,这类描写小人物生活,接地气的优质口碑喜剧将成为一朵奇葩,观众对于商业类型片的观影选择也在悄然发生变化,在真金白银和观众选择的参照之下,《钢的琴》走进影院以及最终的票房的命运也变得扑朔迷离起来。纵使我们千百个不愿意,影片还是在同时期遭遇了滑铁卢。可笑的是发行方将档期选择在儿童节,亦以儿童电影作为噱头来宣传影片。和豆瓣上的众多影迷一样,我们共同错失了一个可以为自己心灵鸣笛的最佳时期。
影片的票房与质量成反比,在如今日益轻浮的电影市场,《钢的琴》终究难逃其厄运。媒体寻求着最为贴合观众的口味来选择某部电影的关注,观众在媒体的狂轰滥炸中开辟迥异的道路来抚慰自己的情致,双方的互相制约的关系尚不明朗。但是,总的来说,擎起价值观的旌旗,这是媒体体现其道德及职业素养的底线。这部电影太需要歌颂者了,中国的电影也需要歌颂者将它带到正确的路途上。
陈桂林造好了钢琴,也没有留住女儿,因为小孩子已经知道了资本的力量。 张猛造好了自己的《钢的琴》,拿了奖,进了院线却没赚到钱,让他也开始懂得了资本的力量。影片中那种无奈的哀叹最终在现实中不幸印证,无论是巧合还是其他方面的问题,这部电影都不应该沉入海底,埋藏沙烁之下。中国太需要独立型的作品标新立异,来笑傲国际影坛。
当然影片也存在瑕疵,导演过分以歌剧和舞台剧作为呈现故事的载体是稍有欠缺的。为了突出作品风格而去追求风格的影片会被观众所不齿的,电影就是生活的呈现,观众需要在电影中找准一个点去畅想,而不是将影片架构在浮云之上。
临末,影片以低调而沉闷的声音拉起谢幕的钟鸣时,以一个观影人的角度来说,影片制作者目的算是达到了最肤浅的完结,能够让影众踏实下来将这部影片观摩完,已经算是制作者的奢求了。
看完这部电影之后,我关掉电脑,脑际中的轰鸣让我沉默许久。我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他问是不是有什么事了,怎么这么突然打电话,我说没有,就是想和你说说话。我站在人生的脚底,而他已经攀援到达人生的顶点,我只会看到自己的世界,而往往忽略了最为至关重要的人。他是孤独的,因为他的例程就是这样安静地凝视着我的整个世界。
脑际中大概浮现出一个场景,当影片落幕,灯光突然从四处亮起刺痛我的眼睛,我沉稳地走过台阶,直观地感触着从四处放射的光线,脚步却难逃座椅遮蔽的暗影,背后,影片的结束音乐还在继续着,是的,这一切还没有结束,没有结束……
本文获第六届读书观影有奖征文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