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岁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
坐在黎明的窗前，我翻开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指腹缓缓摩挲着酒红色封面上银色端庄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几个字，感到一种淡淡的肃穆洋溢其中，同时直觉到我将会受到一种澄明、凄美的精神洗礼。果不其然，作者的第一句话就将我置身于风浑漭、雪凄霭的苍凉意境中。继而，我的眼睛、我的思维、我的视野都像是受到某种神秘力量的召唤，它们越过我大脑的支配而肆意徜徉在作者勾勒的意蕴中。我的灵魂犹如脱缰青骢驰骋在神秘秀逸的额尔古纳河右岸，遇到葱茏阡陌我会迷惘驻足，遇到平川万里我会潇洒腾翔，遇到云霄雨霁我会静郁沉默，遇到嫣紫异卉我会欣然迷醉。
迟子建用她一贯冷静却不失温婉冷凝的笔调，牵引我聆听着鄂温克民族最后一位酋长的女人的故事。
从清晨到正午，从黄昏到半个月亮，她像一棵羸弱单薄的老树带我逡巡着岁月雕琢在她身上的痕迹。直到她的故事讲完了，我还在伏案凝思，仿若经历了一场沉重而绵延幽绝的梦，梦中的我亲身经历了众多的悲欢离合，梦醒后我早已大汗淋漓，但那个低哑靡丽的声音还在我脑中经久不息。
着眼轩窗外，朝阳明媚，连花草都欢畅地窃窃私语，像是羞涩的少女在爱情的滋润下散发着娟丽妩媚的气息。这让我想起书中“我”与拉吉达的唯美爱情，拉吉达就是“我”的太阳，饥饿把“我”带到他温暖的怀抱，他那么粗犷善良、身手矫捷，在他的羽翼下，“我”是如此幸福甜美，然而拉吉达的死讯就像晴天霹雳一样残忍地打破了我们的美满生活。从此“我”便被无尽的黑暗冷寂包围。
亦或是上天的怜悯，身陷囹圄的“我”竟又以“战争”为媒妁，遇上了“我”的第二份幸福。温润的瓦罗加就像是难得的甘霖惠泽着我龟裂的心，风姿卓然的他说“我是山，你是水，山能生水，水能养山，山水相连，天地永存”，然后他们的爱情蓓蕾在他们悉心经营下日益妍丽。然而善良的瓦罗加为了救其他人牺牲了，再不能有人执“我”之手相伴到永久。“我”的两段爱情就此尘封，就像是收藏在地窖深处的红酒，沉淀的光阴是酝酿师，“我”苦涩的心是阴暗潮湿的地窖，时间愈久远，酒愈馥郁醇香，这就是我的爱情，华美、恬静、苦涩、淡远。
至于尼都萨满的爱情，则是隐忍沉重的。当年他和哥哥林克同时爱上靓丽活泼裙袂翩然的姑娘，他却在对决时出乎意料地射偏了箭，从此他的感情轨道就偏离了理想的圆满。不管他是技不如人还是刻意为之，都注定了他在面对这份感情时的压抑悲悯和默然隐忍。又或许是上天不忍尼都萨满的生活过于黯沉，林克的逝去让他的深情再次显山露水。然而世俗的枷锁又过于繁重，牢牢禁锢着他和达玛拉，纵然再怎么小心翼翼，也看不到希望的曙光，然后他们可悲的爱情就永远埋藏在那惊艳四座的羽毛裙子中了。可怜的达玛拉带着对美好爱情的希冀，像凤凰涅槃般将她最曼妙的姿容定格在生命的尽头。她是带着笑容离开的，或许她以为和尼都萨满那暗无天日的爱情可以在天堂里浴火重生，所以她欣然追随尼都萨满的脚步走了。
如果说尼都萨满和达玛拉的爱情是以死亡为解脱的话，那么伊万的爱情则是永无止境的守候和等待了。当他初次见到那抹安静忧郁的身影时，他便沉沦了，与之同样万劫不复的是他对娜杰什卡满腔的深情。当他的一往情深换来的是妻子无情的背叛时，这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依旧坚守着对爱情的始终如一。纵然我们都清楚他的妻子不会再回来了，但谁也不能否认伊万执着等待的价值。因为，他守候的不仅仅是一个可以破镜重圆的家，不仅仅是一段可以重拾美好的过往，不仅仅是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更是一个男人对待家庭的责任与骄傲，是一个男人对待爱情的忠贞和敬重，是一个男人对待背叛的宽容与豁达。面对爱情这条款款流动的长河，伊万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不抛弃不放弃，那寂寥守候在河岸的伟岸身影，让我们心疼，更让我们尊崇。
要说最惊心动魄的爱情，金得当属之最。这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对妮浩一见钟情无法自拔，却被迫娶了杰夫琳娜，最后金得选择了自杀以此寻求对爱而无望的解脱，更以此警醒伊芙琳的封建专制。以死殉情这是个沉重的话题，金得的做法，让我们在唏嘘惊叹他的偏激之余，却又感动于他对感情的执着与纯粹。匈牙利诗人裴多菲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诚然，生命的宝贵我无需赘述，爱情的高尚美好我也不再过多赞美。总之，对于每个人来说，信仰不同，看重的东西也不同，然而敢于为信仰牺牲的人总是值得我们尊敬的。于金得来说，爱情这朵罂粟，用它的妖冶魅惑牢牢捆住这个单纯热情的男人，却又残酷地赐予他永远难以逾越的鸿沟，让他疯狂让他凋零，最终金得选择了与他的爱情永恒。
爱情使不同的人品出不同的滋味。之于“我”，或许它是清风明月，温煦柔和；之于尼都萨满，或许它是卡布奇诺，甜蜜苦涩；之于伊万，或许它是苦瓜汁，艰涩酸辛；之于金得，或许它是清晨滴露，热烈纯净，短暂永恒；之于坤得和伊芙琳，或许它是毒蛇唾液，残忍辛辣，痛苦讽刺；之于安草儿和优莲，或许它是晨曦轻风，简单宁静，温馨朴实；之于哈谢和玛利亚，或许它是白开水，琐碎淡然，素洁久远。
鄂温克人是山涧的幽泉，如迟子建所言，在那片辽阔而又寒冷的土地上，他们是那么充满活力同时又那么寂寞。优雅秀丽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匍匐在他们脚下，神秘苍茂的大兴安岭休憩在那扎满希愣住的土地上，群群屹立的山峰傲然仰天长啸。鄂温克人喜静，但他们本身却有着生生不息的欣荣，他们善良且纯美，像是山间养育的精灵穿梭在林野中。山美水美人更美，这些美交相辉映相得益彰，孕育成天地间的大美，同那些巍峨的山峦一样挥斥方遒、意气风发。
妮浩的美在于崇高的牺牲精神，作为族人信奉的萨满，她身肩重任。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上天似乎特别器重这位善良的母亲，每次都残忍地逼她在自家孩子和别人家的孩子之间作抉择，这种严厉的精神酷刑每次都让这个瘦小的女人心如刀绞，可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救赎“自己”的孩子。这当然对于鲁尼的孩子来说是残忍的，然而作为母亲，妮浩总要默默承受更加沉重的悲恸。她用血和泪为我们酣畅淋漓地诠释了远高于母爱的人间博爱。大音希声，大爱无痕，大象无形，妮浩的美是大美，是旖旎鲜血中迷离的圣洁，散发着幽怨的麝香，荡人心魂。
安道尔和达西的美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达西为了拯救那个在新婚之夜成为寡妇的歪嘴姑娘，毅然决定娶她，无关风月无关山水。而可怜的安道尔被阴险狡诈、蛇蝎心肠的瓦霞缠上，后来即使有机会他也断然否决要摆脱桎梏，原因竟是如果自己不受苦必然还有其他人受折磨，如此正直高尚的理由让人肃然起敬。安道尔和达西身上这种上善若水的品质就像金子一样让朴实无华的他们熠熠生辉，如此绚烂夺目又如此祥和温睦，他们的美澄澈雅致如汩汩清泉荡涤着我们的灵魂，让人感受到豁达高远的意境。
而伊万的美则是风格迥异的铁骨铮铮。他一定是拥有着如乞力马扎罗山一样浑厚有力的臂膀，不然他怎么能打出最好的铁呢；他一定拥有着如富士火山一样喷薄欲发的爱国激情，不然他怎么会在铃木秀男嘲笑坤得后，英勇神猛地与恶狼搏斗并铩羽归来；他也一定拥有着像干将莫邪一样坚不可摧的骨气，不然他怎么会在敌人无情鞭笞时不流一丝呻吟；他也一定拥有着健美猎豹般铿锵的血性，不然他为何能在身负重伤后神奇越狱。所以，伊万的美是惊心动魄的，是坚毅顽强的，是擎天而立的。
马粪包的美在于敢于改过自新的勇气。先前的他性格恶劣，粗暴野蛮，但当他被熊骨卡住时，妮浩还是用她美丽似百合花一样的交库托坎为牺牲拯救了马粪包，然而让所有人惊愕的是马粪包竟然以自宫的方式求取大家的原谅。作为一个男人，自宫该需要多大的勇气呀，可是马粪包却从中得到一些解脱，他说“不要那个东西真好，我觉得自己轻多了，心也不忙乱了”。虽然这让马粪包在身体上不能称之为真正的男人了，但他活得比以前有尊严多了，更像一个男人，他用男性的骄傲为自己树立了做人的骄傲和尊严，因此他受到大家的谅解。这让我想起贾平凹《秦腔》中的引生，他同样也是用自宫的方式来表达对白雪的纯洁的爱。他们这种疯狂的举动虽然不乏过于偏激，但也透出某种坚定与纯洁。马粪包就是以这样血淋淋的视觉冲击尖锐鲜明地塑造了属于他的独特性格。
鄂温克人的淳朴善良有如行云流水般流畅俊逸浑然天成，清绝明月为他们洗尽世间铅华，善良温驯的驯鹿为他们搵拭山间孤寂。然而，这些善良的人们也难逃命运的捉弄，其中让人闻之色变的便是“黄病”。
“黄病”就像万恶不赦的洪水倾泻而至，它狰狞恐怖的触手殃及四野，肆意掠夺着族人们的安宁。孤苦伶仃的拉吉米像石头一样蹲伏在河边凄凉地问“黄病是天吗？他怎么能把人说带走就带走”。是啊，在惨绝人寰的灾难面前，渺小的人类如若蝼蚁，所有的恐惧战栗暴露无遗。自然的神威任你再怎么力大无穷也回天乏力。它总是那么喜怒无常，高兴了施舍你风和日丽，生气了给予你狂风骤雨，偶尔刁蛮任性一下便是地动山摇，再一个不留神，或许就是一场生灵涂炭的瘟疫爆发。它的一颦一笑都有着“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倾尽一世繁华的魔力。
往近说，2008年的汶川地震，仅仅是大地轻轻地抖一抖，便让前一刻还休憩在慵懒倦怠的蝉鸣中的小县城刹那间哀鸿遍野，血染长天，其骇人的气势至今让人心有余悸。往远说，迟子建在《白雪乌鸦》中写的东北大鼠疫，那场突如其来的阴霾笼罩在1910年的哈尔滨上空，它无情残忍的长鞭生生抽剥着傅家甸的繁荣兴和，让原本平静的东北变得阴翳混沌、乌烟瘴气。在这些灾难的铁蹄践踏下，那么多的灵魂就此香消玉殒，纵然再多不甘再多不舍亦无从释怀，我们为他们默然哀悼，衷心祝愿每一个灵魂都在天堂找到自己的归宿。
不过有些灾难是无法避免的，但有些灾难却是要我们防微杜渐的。前段时间的北京雾霾，其他许多城市的沙尘暴，这些无不为我们敲响生态警钟，催促着我们不能再一味地把经济的繁荣建立在毫无节制的开发上来。作者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的跋中写道“其实开发是没有过错的，上帝把人抛在凡尘，不就是让他们寻求生存的答案吗？问题是，上帝让我们寻求的是和谐生存，而不是攫取式的破坏生存”。再说得刻薄点，亦如作者在她的《土著的落日》中提到的“我们总是在撕裂一个鲜活生命的同时，又扮出慈善家的样子，哀其不幸”。
青山绿水就像香饽饽一样聚焦这经纶事务者虎视眈眈的目光，然后他们便无所不用其极地开发利用。纵观现代人觥筹交错的宴席上，越来越多的是返璞归真的野味，而后，当他们大腹便便地打着饱嗝晒太阳时，风卷着沙尘婆娑着大气的流苏迷乱了享受者的眼睛，然后他们便兴师动众地打捞口罩，口罩有效地隔绝了风沙的侵入，却总让人口中黏湿潮热，再无畅快可言。我们总是这样，利欲熏心时毫无节制，当后果来临时又大肆喊叫，这些例子不胜枚举，我在此亦不免落入俗套发发牢骚。苏轼有言“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人生苦短当及时作乐，然而这些都必须建立在可持续发展的基础上才有意义可言，只有目光放长远，才能让我们精深渊博的人类文明在日新月异的变迁中薪火相传万古垂青。作者在书中提及大兴安岭的伐木时，字里行间无不浮游着浓浓的辛酸与忧虑。所以，作为现代人的我们还是要居安思危呀！
再回首，《额尔古纳河右岸》，我们发现无论是爱情、本真、自然还是灾难，作者的笔触似乎总要往生命的方向延伸。对于一个个我们熟悉或喜爱的人物的死亡，我们总是唏嘘不已，哀叹作者的故事如此让人感到苍凉无力，同时也加深了我们对于生命的审视。每一个灵魂游弋穿梭在形形色色的世界，它们有着截然不同的生活姿态，有着千奇百态的思想见解，正是这些迥异让我们的世界色彩斑斓，明媚的、腐朽的、圣洁的、污秽的、热烈的、冷漠的、温柔的、残暴的，这些东西就像白天和黑夜一样，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要做一个聪明的生活者，我们就应该冷静客观地面对这些，但人有七情六欲，这种境界怕是苦行僧也难驾驭吧，何况我们这些红尘中锱铢必较的寻常人。故而，面对生活的种种幸运或不堪，我们如果不能祈求或遏止，就要学会最大程度合情合理地活着，要活出自己的坚韧、独立、骄傲和色彩。就像余华的《活着》中的余富贵，那个苍老佝偻、孤寂悲凉却又宽敞豁达的背影。生活残酷地剥夺掉他一次次小心翼翼守候的幸福，却击不垮他眼中的光亮，面对那些凄惨境遇，他还能泰然自若地自娱自嘲，那个背影包含了太多太沉重的东西。同样的，期待着驯鹿归来的“我”也是那样颤颤巍巍与余富贵似曾相识的背影，他们的背影同样担负了岁月冗长的磨练和击打，看着长河落日下他们孑然一身的背影，我们感叹生命永远都是那么凝重，这也正是迟子建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所背负的情怀。
读完整本书，迟子建为我们从爱情本真、自然信仰、生命灾难等众多角度，活灵活现地临摹出鄂温克人的百态生活，又带领我们深入探索剖析有关灵魂高度的问题。是故事，总要有结束，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尾声的。作者的鸿篇巨制伴随着半个月亮的缓缓升起画上了句号。那半个月亮透过希楞柱的高窗看起来那么莹白皎洁又清绝孤冷，其间隐匿的忧伤被木库莲优雅绝美的曲调脉脉传来，寂寞又充满活力。他们的故事就到此结束了，但鄂温克人顽强艰苦奋斗的精神却雕刻成我们心中温婉明亮的火焰，绽放着执着璀璨的光芒。
本文获第六届读书观影有奖征文一等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