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是在一个叫劳动巷的地方度过的,那里有我儿时的乐趣和少年萌生的梦。
西安市东七路有一条老巷叫劳动巷,巷口段较窄,仅宽两米多,顺巷口往北走五十米后东拐,竟别有洞天,巷子随即开阔起来,弯弯曲曲绵延近八百米,此形状颇像孙悟空借了铁扇公主的扇子,只知变大,不会变小,于是扛起扇子腾云驾雾,随风一吹,呈现扇柄竖直,扇面旋即横卧之状。劳动巷里又套了四条小巷和六个院子,是名副其实的宽窄巷,共住有百户人家。
劳动巷是谁起的名字,不好查了,但这个名字起得特别贴切,直白又形象,叫起来很上口,恰是此巷人员职业结构、生活劳作的真实写照。起初,劳动巷原住民大都是从河南逃荒而来的难民,最先是有人搭个草棚,甚至挖了地穴栖身,后来陆陆续续来的人多了,一家挨着一家才逐渐形成一条巷子。因河南人居多,所以此巷的“普通话”就是河南话,以至于后来迁入此巷的非河南人不久都说起了这个“普通话”。住在这个巷子的人皆为引车卖浆的平头百姓,成年人无论男女大都从事于社会最苦、最累的工作,可谓五行八作。解放前多有拉黄包车、解放后改为蹬三轮车的,还有干搬运工、建筑工、铁路工、纺织工、服务员、炊事员、理发员的。他们虽在西安城市居住多年,但还保留有原先河南乡土的生活习俗,坚守着中华民族优秀的传统美德。
夏天傍晚,劳动巷会出现不同住户在家门口“大聚餐”的热闹场景。这可能是保留了乡村人们一天劳作后都在村头吃饭的习惯吧。一大早,家里的男人们都出去做工了,傍晚他们拖着一天的疲惫从四面八方回来,媳妇们准备好了洗脸洗脚水,洗漱完毕,一大碗捞面条端了上来,有说头时还倒一壶小酒,切一盘小菜,于是乎左邻右舍的男人们就开始了边吃边聊,他们在交流着一天耳闻目睹的社会新闻以及职场杂事,高兴处哈哈大笑,不平处开口就骂,女人们恪守着男女有别的礼教,少有插嘴,只是在一旁为男人们的痛快淋漓而欣慰。
劳动巷里的大人小孩视劳动为本分,好像他们是为劳动而生。大人们不消说了,小孩子们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为了改善家庭的拮据状况,课余时间到火车站卖洗脸水、卖茶水、“挂坡”(即帮助拉架子车的上大坡得点报酬),有的还在假期里到工地当小工、帮助人家拉架子车,很奇特的是他们毫无抱怨,仿佛生活就应该这样。至于平素里帮助邻里鳏寡老人担水吃、倒垃圾、搬东西等活计都很自然。
巷里的人干活都很认真。记得脑后还留着小辫的老爷爷在管理卖菜的摊点时,因有人不听他的话而大发脾气。劳动巷排水系统不好,往往下大雨时,巷里的雨水排不出去,有个在建筑公司工作的老党员,经常领着大家拿铁锨铲子排水,小孩子们看到那么多的水咕嘟咕嘟地往上冒,都感到很稀罕,光着脚在水里跑着喊着嬉笑打闹,这时那个老党员就撵这些孩子,可在场参加排水的孩子的爸爸们一点也不生气,好像一家人的长者在协助他们教育顽皮的孩子呢。劳动巷老一辈住户的文化程度整体较低,但都表现出对文化的极大崇敬,“尊师重教”是这个巷子的优良传统。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之前,全巷只有一个大学生,在西北农学院上学,这个大学生是全巷的骄傲,他的父母也因此受到邻里的尊重,老一辈人教育子女就说你们都要向这个哥哥学习,也要上大学。如果小学老师家访,那些平日里脾气暴躁或者粗喉咙大嗓子的男人女人们,都显得毕恭毕敬,端茶倒水。巷里爱学习、有点知识的孩子们也都受到大人们的喜爱。每逢过年,有的孩子就承担了巷里写春联的任务,虽然写得歪七扭八,但大家都高高兴兴。有的大人没文化,就让别人家的孩子写家信,此时,求写者像看待文曲星一样看待写信的孩子,写信者则像在执行崇高的任务,表现出极大的认真,信写好后还要读几遍,直到满意才罢休。
到了春节,劳动巷有着与当地人不一样的习俗。大年三十晚上的年夜饭是家家吃饺子,于是白天你从巷子里走过,就能听到家家都在“当当当”地剁饺子馅。吃过饺子后,很重要的一项礼仪是五更天的敬神、祭祖,大人们开始准备供品,炸、蒸、煮、烹一起上,这为小孩子守夜提供了极大的动力,因为他们知道,敬过天地祖先,就可以放开吃了。大年初一,各家各户五更天都要放炮,谁家炮声一响,就会聚集一群小孩子,炮声一落,孩子们就蜂拥而上,去捡没有燃放过的小炮。早上出门,巷里男女老少不管再穷也要换上新衣服,见面总要问个好,尤其是一帮孩子们组织起来到年高德劭的爷爷奶奶辈家里去磕头拜年,此时爷爷奶奶们就会把家里炸的麻糖、油糕和糖蛋分给孩子们吃,可谓尊老爱幼、其乐融融。
巷里有红白喜事时,更能看到“巷人一家亲”的友爱。年轻人结婚,四邻喜气连连,女子外嫁、新郎来娶总有一些孩子叽叽喳喳,争着闹着要喜糖,热闹非凡。新郎娶媳妇过来,一会儿嫂子长、弟妹短的就亲近起来,而晚上闹洞房气氛更为活跃。遇到白事,总有几位老者坐镇,过事必有条不紊、妥妥当当。巷子里有个婆婆,解放前是接生婆,解放后经过学习培训,成了一名新法接生员,巷子里大多数小孩都是经婆婆之手来到这个世界的,大家都称她是“送子观音”,每当她顺利接生一个孩子,总是高兴得合不拢嘴,好像自家添了一口丁,顺嘴就说,这孩儿像黑蛋,这丫头是胖妞,吆,这不是肉丸嘛!于是乎,黑蛋、胖妞、肉丸就成了这些小孩的乳名。
上世纪90年代后期,劳动巷前半部分被一家公司开发利用,于是一条完整的巷子不复存在了。如今,那些当年的老邻居离散后还不时见见面,叙说追忆往昔情谊,情到深处常常热泪盈眶;那些幼时的孩提现已人到中年,偶尔也会聚聚,回忆曾经的趣事;那些由于种种原因离开劳动巷,现已是古稀老人,有机会还要到这条巷子里走走,哪怕在巷口默默地伫立片刻。
如今的劳动巷人,以一种最普通、最质朴的生活常态,撰写着基层劳动人民的家国情怀,展现着酸甜苦辣的人生况味,追求着人性善良、本真的价值与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