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们在一起看的第一个落日,在我们认识的第七年。
烟花三月本是下扬州的季节,我们却义无反顾北上,原本约定好的行程也突然改变,提前了一个星期背着包上了火车,出发前给客栈老板带了一碗凉皮,不过三个小时车程,越过黄河,越过山川,却从白天走到黑夜,直到平遥古城站几个大字赫然立于眼前。
夏说,你看,河流。
干涸的部分斑驳陆离,中间明亮,映着光,沉睡的卧龙蜿蜒于黄土之上,我还没想起它的名字就从眼前掠去,猛然忆起高中课本上山西陕西交界处的九曲回环,却还是不太确定,地图一定位,黄河。
日头渐渐要落下了,眼前是黄土,那条龙向着太阳方向去了,浮光掠影,不可磨灭。
我没看过完整的落日,这是一件听起来挺不可思议的事情,生于人世七千天,却错过了七千多次落日。
每次抬头的时候,太阳都会落下去一点,我看着表,想要算出它落下的时间,这是一件徒劳的事情,因为每当一抬头,被红色的光阴吸引住,心里的数字都凋了。
那种从大红到浅蓝的色彩弥漫了天际,云朵绵绵缱绻,我能看到丝丝缕缕,最中间的光晃了眼睛,等我再看,半边的红都落下了,山的那边是什么,是太阳啊。
黑夜到来是一件蓄谋已久的事情,并且速度越来越快,刚开始还有宝蓝色的天空,后来越来越暗,越来越暗,无声无息地,就黑了下来。
平遥的风吹着,我和夏都觉得冷了。坐在公交车上。沿着路夜行。
车厢内格外的拥挤,而天空却是格外辽阔,我说,夏,你看,月亮。
弯弯的月牙,挂在天上,半个地球都看的是同样的月亮,此刻我在平遥,你又在哪里呢。
骨头哥是一个很神奇的人,这是我对他的初次印象。我和夏生长于城市,从小循规蹈矩,走过了人生将近20年,在既定的轨道上还算稳当,可骨头哥,却是一个不一样的人。
他问我们,为什么要读大学?我和夏笑着说,读大学难道不是一件“必须的”事情吗?这是最好的选择啊。骨头哥瞥我们一眼,又问,你们喜欢自己读的专业吗?此时,我和夏却沉默了,骨头哥又问,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选择?
因为这是最好的选择啊,或者说,我们根本别无选择。
他又问了,如果不选这个,你最想学什么。
我最想学什么。好多人问过我,将来想学什么啊。我是知道我喜欢什么的,可是我选择了该死的经济系数,选择了眩晕的报表数据,我真的没有选择我想要的星空,大海。我会成为一个厉害的人吗,我不知道。
后来,我们遇见了W同学,三个人饿了,骨头哥把我们放到城门,让我们去吃炒米粉。九点多的平遥古城,已经是寂静的了,这跟我们那不同,在回民街,多晚的时候都灯火通明的,平遥城里头暗暗的,徒然觉得荒凉。三个人走在青石板路上,晚风吹着,他说他从天津来,我说我们是西安的。他问西安有什么小吃,我们说凉皮啊,肉夹馍••••••,W惊奇地说,肉夹馍不是山西的吗!我和夏异口同声,陕西的!
走得远了,却还没遇到炒米粉,骨头哥打来了电话,问我们吃了没,我说我们没找到。
然后,骨头说:“就在一进门的地方,滚!回!去!吃!你!的!炒!米!粉!去!”我们默默原路返回,W说,这炒米粉是有多好吃,要我们滚回去吃。我和夏都笑了。
是很好吃,夏吃不完,还把盘子里的拨给我。末了,却是W主动付账,我说不用,他却说,能遇见,就是缘分。
三个人又沿着青石板路,步行到了九间房的小院,骨头哥让我们在书房自取用品,我们一推门,看到一大架子书。
住九间房有个规矩,来的人要带书,骨头让我在书本上写下联系方式,说有一天如果有人想要借这本书,他会征求我的允许。我看到他这里满架子书,还找到了很喜欢的,翻开几页,日期是去年的三月,也留下了地址,这些陌生人写下的文字,走过的城市,如今被我的手掌抚摸,我亦行走,冥冥之中,因果缘分。
平遥的第一夜,我和夏,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便奔赴王家大院。
等我走到顶头,俯瞰整座院落的时候,我才明白,鳞次栉比这个成语所形容的场景。王家大院有一千多间房子,其中一部分紧挨在一起,一个院落接着一个院落,一个围墙隔着一个围墙,你能看的到的,屋顶上瓦当整整齐齐,屋顶和屋顶连在一起,高度却不断递减,像海浪倾斜而下,如此壮观。远方有山,青黛雾气,背后院落人家,而眼前,鳞次栉比。
我极其痴迷于各种石刻,大院里几乎每个地方都能看到石刻。门口驻守的石狮子,院落里的雕刻画,瓦当上的吉祥物,纹理如此清晰明朗,栩栩如生。院落上千,那石狮子却形态各异,不变的是一对炯炯有神圆滚滚的眼珠子,它必定是有灵气的。
我无法想象,千百年来的王家,如何经营这样规模宏大的院落,脚下的石板路,千千万万人走过,我们都留下了痕迹,却看不到彼此,只能在这屋顶上,在斑驳的房中,在祠堂小屋,在亭台院落,猜测你的故事。
王家归来不看院,是件真切的事情。
中午便要从大院回平遥城了,在车上,夏睡了过去。我看着窗外,一路上有很多煤场,我能看到的运输带,煤矿置于其上,不断传递。山西的天,却是灰蒙蒙的。
车上开始放电影,早已经过季好久。电影讲述几对恋人的故事,最终他们都找到了真爱,千辛万苦之后,化为一句我愿意,此刻我的眼泪却猝不及防,头一转侧向窗外。我喜欢爱情故事,喜欢结局美好的爱情故事。我羡慕那些哪怕赴汤蹈火却能够走到最后不被现实打败的情侣,之前流行这么一句话,“希望最后与你走一生的那个人,是因为喜欢,而不是因为合适”,所以我一直在问,为什么那些明明很恩爱的人,最终却走向分离的结局。
我的人生摇曳了将近20年,可我真的渴望,一生只爱一个人。
回城吃了骨头推荐的美食,实在的一碗碗秃,口感有点像凉皮,却是厚厚的,形状也不同,吃完了,我和夏又逛了古城里的一些院落,只因看了王家的院,到古城里,倒觉得没那么震撼了。令人惊喜的是那琉璃色彩的屋顶,不知道是什么材质,流光溢彩的,依旧是精致的雕刻,太阳底下烨烨发光,真是美。
而后,我们上了平遥城墙。一周六公里多,一边高墙耸立,另一边却没有任何保护,俯瞰整个平遥城,低矮的房屋,倾斜的屋顶,布局不是那么整齐,还有直耸而出却枝节分散的大树,我想起骨头哥说的那句,平遥,是因为穷才留下来的。
转的倦了,想找一家咖啡馆歇息,走了一大段路,却没找到一家合适的咖啡店,最终我还是买了一杯摩卡,可寡淡无味,夏看着我笑,说她的谷奶奶好喝。
九间房的微信里热闹起来,四面八方又来了三个新朋友。我和夏赶了回去,W让我们去他屋里,大家一起打牌,说说话。熟络起来,原来都是年龄差不多的人,说了些自己城市的趣事,便又被骨头叫起来,说带我们去吃好吃的。
跟着骨头走,可是走了好远的路啊,出了平遥古城,到了大街上,这夜风吹着,特凉。但有些事情,值得你走这么远,拖着疲惫的身躯。看到眼前一碗擦蝌蚪,油亮油亮的面,佐料香气四溢,再配上一碗面汤,绝了。
夜色中的平遥城,主街上灯火斑斓,我让夏不停地回头,想抓住她美好的一刻。而后准备回九间房,在那个小巷,看着灯光,提议大家拍一张合照。
镜头下的姑娘们,都有点小羞涩,就W一个男生,让他们蹲成一排,有点意思。
新来的朋友们住在青旅,我和夏,W回到了九间房。小院今天的天,星星能数的清澈,W说,明准是个好天气。
我和夏还有W,在小院里看着天。
我们并不熟悉彼此的名字,彼此的学校,彼此生活的城市。我们各有各的故事,这个夜晚,光阴的气息拂过耳畔。
W是个笑起来真的很好看的男孩子,那天给他拍照他却嫌弃自己,说别拍笑的样子。他带着天津人独特的说话音调,却字正腔圆的,以至于后来我跟夏说话,都带着儿化音。就在那个四方天,W笑着给我们讲车,他眉飞色舞的,还带着动作,我和夏都听迷了。
骨头哥那天问我们,为什么来平遥,我和夏笑了,说,这是最好的选择。W蹲在院子台阶上,点着烟,说,我结束了一段五年的感情,所以一个人出来走走。
上周的这个时候,我有一个好朋友call我,说,我分手了。
我无法想象这样的失去,因为我一直有一个疑问,很多爱情开始的时候真的很美好,可是为什么最后会走向天各一方。排除渣男渣女的存在,还有那么多的无疾而终。如果知道要失去,为什么要付出如此冗长真切的情感,被辜负之后带着满身的狼狈。我们在找到对的人之前可能会遇到的那些人,在生命中究竟是怎样的角色。
邻屋的大叔出来抽根烟,靠在九间房的柱子上,开始和我们一起晒星光。
那个夜晚,我们谈爱情,聊人生,叙述梦想,浑身上下都轻松,就看着头顶上这片四四方方的天。大叔讲他的爱情故事,轻描淡写之中用了死去活来这个词,最终还是走向分离。我说我真的想不通,明明那么相爱的人为什么要分开,大叔看着我,说,你还太年轻。
骨头也回来了,院子里跟我们一起。他听我的问题,叹一声气,你!想!那!么!多!干!什!么!我说,那今后的日子就随遇而安了,骨头却摇摇头,哪里有那么容易。
哪有那么容易。我们都是别无选择的人。W,夏,我,最终我们都走向了一个别无选择的境地。我们在各自的专业上或兢兢业业,或苟延残喘,可我们哪有时间去遗憾。时间把我推着往前走,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个被别人看作是“大人”的年纪,可是我脑海里还想着昨天我们还在操场上穿着校服晒太阳呢,到今天我们怎么就成了这样了。
我没有后悔,可我真的觉得很遗憾。
在每一个遗憾的夜晚里痛哭,可是我们又必须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那晚的小院,星明风轻,我真的很久没感觉到这么轻松过,那些星星就在天上,我脑海里什么都没有,就一颗一颗数星星。反反复复好几遍数不清,耳边是风声,小院里灯晃动的声音,还有很舒服的言语声。
我问,明晚上大家都在干什么。W笑着说,他应该在宿舍补作业,我和夏相视一笑,我们也是。明晚上就又回到城市里头了,回到那个钢筋水泥的森林里了。
我们的一生中会有很多很多个夜晚,大多数都被我们忘记,可是我要你记住今天这个夜晚,在这个四方天的九间房,我们一起看星星的这个夜晚。
零点过后,我和夏给一位老友送去了生日祝福。
我和夏相知7年,我们几乎见证彼此完整的成长过程。七年前第一次见她,在初中开学第一天,站在教室门口靠着栏杆的一米七的她,我那时候应该不到一米五。有很多很多人在我们的生命中留下印记,却又不告而别,我们不能强求这种缘分,可我感激的是,她一直都在。
再次醒来,W却要走了。我们没有告别,那个早晨,我和夏跑出了城为了吃9点钟第一笼水煎包。
水煎包的底子,有着油煎的痕迹,四周是金黄金黄的脆皮,山西的醋一小碟,水煎包在阳光底下金灿灿的,一口咬个边,露出里头的馅儿,一点绿,一点白,一点黄,再次咬下去,皮馅一起吃,第三口蘸着山西的醋,得,这个味,真切。
一盘尽了,我和夏默默喝汤,她抬头说,其实还想吃一盘,我抬头说,我也是。
老板,再来一盘水煎包!
吃完又回了城,却刚好遇到W从城里去高铁站,我们仨相视一笑,W说,有缘再见!
我们俩看着他说,有缘再见!
有缘,再见。
又逛了些许地方,便在一家明信片店里坐了下来,我第一次寄明信片,洋洋洒洒,装进信封之后,带着古城的气息去了伙伴所在的城市。写完这些字,已经快到了我们离开的时间,我说夏,我们还有古城里那么多地方没去,夏说,有缘再会。
我们绕着小巷回九间房,遇见了一座教堂,遇见了街灯,遇到了好多咖啡店,还在路途中突然听到我爱的梁静茹。平遥古城是一座有人情味的城市,它没南方小城那种艳丽的俗气,就是座城,北方的大风吹着,是粗犷的,洒脱的,平遥的狗在巷子里一撒欢,尘土飞扬,很多居民房门口挂着,古居遗址的标记,一打眼,里面还在冒着炊烟气。满头银发的老人在台阶上晒太阳,孩子们背着书包,还有骑自行车穿梭小镇的人。平遥是座城,真真正正的古城,真切。
骨头哥让我们自己锁了九间房的门,告别之前,他说,你们一定会再来一次。
我说,有缘再见。
离开的时候,平遥的天是极好的,真应了W昨晚上说的,可是我们却要告别了。
夏说,说不定下次来,我们就是四个人了。
我想起在平遥的这两天,我们浪荡小巷,九点多被骨头哥吼回去吃炒米粉,又在灯火斑斓的夜晚走出城那么长的路只为一碗擦蝌蚪,我们在六公里的平遥城墙上俯瞰城市,拿着古城通票进了镖局,城隍庙,钱庄••••••,坐了一个多小时车摇晃着到了王家大院。浩瀚宇宙中与陌生人不期而遇,那个晚上微醺的空气,成为我记忆中熠熠生辉的一页。这世上哪有没有故事的女同学,只不过有些故事,只能说给,懂的人听。
关于骨头哥,我不能给你透漏的太多,万事不能刻意,缘分到了才有因有果,只能说,如果你要去平遥,九间房是个好地方,真切。
时间抚平伤口,同时也让记忆变的模糊,可是我要你记住这个平遥,我们的平遥。
平遥,有缘再见。
我们应该都不太擅长告别。回去之后,又要回到既定的轨道了。我们要面对眼前的迷茫,却又不能显得不知所措,我们明明是不到二十岁的孩子,却又非得在面对社会时表现的娴熟,我知道我们最后一定会成长,我们会在不知不觉中接受自己的世故,这才是成长最可怕的部分。
我们真的都太急了,我们焦虑与同龄人走在相同的轨道上,所以不甘落后,10岁却过着15岁的生活,18岁的时候活成了20岁的样子,想要踏进社会,假装自己长大了,20岁的时候想要完成一整个人生。诚然,我佩服那些二十多岁就能创业,为了工作不顾一切的人,他们之中很多人很成功,获得了在我们看到富饶的资本。
然而,你30岁的时候还是30岁,岁月不会饶过任何一个人,任何外在的装饰都掩饰不了你老去的事实,你告诉我,在这湍急的人生中,你30岁的时候,还会像十八岁一样在小院里看天数星星吗。
我们追赶着时间成长,却无法忽略老去的事实。
骨头哥说,趁你们还能买学生票的年纪,去看看这个世界。
我听到这句话真的差点流出了眼泪。
我快要二十岁了,那些在我看来遥远又俗气的事实慢慢都在我的生活中浮现出来,面试,实习,工作••••••我带着十几岁热血单枪匹马去闯,却在一次次打击中遍体鳞伤。现在的我,真的没办法让自己活成一个合格的“大人”。
一路走来,我有很多很多要感谢的人和事,也有很多很多在大人眼里,很不值得一提的“辛酸”。我把我的辛酸收好,不让你看见,一次一次武装我的心灵,我会成为一个大人,但我绝对不会和你一样。
因为我在19岁的时候,看过四方天里的星星,听过晚风吹,与陌生人分享过心事。做我喜欢的事,活得像个孩子。
我们终其一生,最终应该找到的,是如何为自己好好活着。
我被很多人问过在哪里上学,学什么专业,却几乎没人问我,你喜欢吗。因为我别无选择,因为这是在当时条件下最好的选择,但最好的选择,绝不是别无选择。
命不易哉,无曰高高在上。
我曾屈服于命运,但却不甘于命运。我们都会为自己坚持的事情付出代价,我们人生中会有无数次低谷失落打击否定,如果你真的热爱,请你不要放弃,如果你当下的真的没办法要放弃,也请你不要否定过去的自己。
千山万水,我们有缘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