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上火车,他便闻到了浓浓的泛着苦闷的烟草味道。空气并不好,因为通风差的缘故,更使他感到几丝晕眩。他从小晕车,每年假期去乡下外婆家美好得令人难以忘怀的快乐时光加重了他对乘车的厌倦。单程便长达三个多小时而且路途非常颠簸是幼时无法忍受的痛苦刑讯——路上他不住地反复自问,为什么外婆家这么远,为什么不能坐飞机一下子就到达那里,还有多远才能到SW(在印象里,到了SW就离外婆家很近了)。同样的,火车也使他难过。
外面天蒙蒙亮,才早上六点多。十月份的家乡气温多变,今早寒风凛冽,他打着哆嗦走进候车厅,第一时间检票早早踏进了硬卧车厢。此时车厢几乎没有人,但过会儿就会变得嘈杂忙碌,他想,于是放置好唯一的行李——双肩背包后迅速爬上了上铺,准备闭上眼睛再休息一会儿(买票的时候他便想到了这一点,习惯了晚睡晚起的他一定会困乏十分)。但匆匆爬上最上层的床铺却看见没有换洗甚至没有整理过的被子和床单,本应洁白的被子上还有着明显的污迹,他又想到这是别人睡了一晚上还可能很多天都被乘务员故意无视的床位,独自离家的心情愈发糟糕了起来,毕竟自己卧室又大又舒适又整洁的床一直是他居家的依赖。一瞬间,他想家了,虽然才刚刚离开不久。
就在他感受这不妙的环境时,对床同样是上铺的男的也爬上了床,看起来比自己大一点,很快地躺下盖好了被子。上铺空间狭小,距离车顶过近,以致于都不能坐直身子,他只好弓身跪在上面,看着凌乱的床具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对床嘟囔着:“起太早了,赶紧补一觉。”听口音是自个人老乡。于是他开始抱怨这床铺,这空气,还有不认识的管卧铺的乘务,好像给自己说又好像给对床的男的说。“都不知道怎么睡,唉!”他说,“这灯还这么亮。”“好像都是这样,灯可能一会儿开了车就关了。”对床说。心里稍微安慰一些,他终于又感到瞌睡,翻个身躺了下来,摘掉眼镜,又喝了口苏打水,闭眼准备睡过去,忘掉这一切的不愉快。
他听到下面渐渐嘈乱了起来,有两位女生叽叽喳喳地聊天,还有人在给家里人打电话。过了一阵,声音变小最后消失,只听见火车的轰鸣与不时传来的车轮在轨道上的摩擦声。大家都睡了吧,他想着,感到了睡意。
但仿佛注定不能使他满意一样,无声中,头顶巨大的照灯发出刺眼的、嘲弄的光线,闷热的被子争抢似的和他拥挤在仅有的空间,扁硬的枕头像一块石头般冷漠,熟悉的眼镜悄悄瑟缩在角落里。他忍受着,忍耐着,时间漫长而缓慢。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掀开被子,挪下了床铺。
穿上鞋后,他觉得踏实了,不再心烦意乱,忍不住想要到处走走。自己这边和对面的床铺上睡满了人,过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大家都在睡吧,毕竟起来太早了啊。他走到旁边隔壁的床铺,却发现没有一个人,继续向前走,大部分床铺都是空的,可他明明记得网上购票的时候只剩下不多的车票了。他忽地想到了“黄牛”,一定是他们,不然怎么会车票卖了却没人呢。他不关心这些,出于惊奇想了想便马上抛到了脑后。这时天完全亮了,透过窗他看到了郊外的风景,同于童年外婆那里的景趣。
“八百里秦川。”他赞叹道。
不觉间空气没那么难闻了,不知是已经适应了,还是一开始对烟味过度敏感。火车上有吸烟区,而且并不是一点儿不通风,但仔细一嗅,还是不由地呛鼻。
他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脸色不好的男生,不知道该干什么。
车忽然减速了,最后停了下来。许多人陆陆续续地上车,几乎所有人都带着行李,短短几分钟,车厢塞满了人。他觉得这像养鸡场温暖的孵化箱,就如同他认为学校食堂像养猪场一样,这没什么道理。火车就要启动了,他轻松地笑了笑,忘掉了“黄牛”这件可笑的事情。
想起了出门前妈妈的叮嘱,他发送了报平安的短信,顺带看了眼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他不想上厕所,于是从书包掏出颗苹果,又拿出一本旧旧的《霍乱时期的爱情》。这是他最喜爱的书,当然也是小说。作者叙述口吻平和而紧凑,他小口咬苹果发出的声音竟也同样如此。时间便加快了流速,一晃眼度过了两个小时。
当他吃完苹果甚至咬出了几粒饱满的种子,回过神来,就没有什么东西能再让他感到新奇了,包括不时哭闹的可爱的孩子(她们的脚丫是那么的小巧,每每见到都会令他惊叹),也包括那个吆喝着“盒饭”却推着写了“合饭”的大叔。他收起书,只好望向窗外。
车外丘壑连绵不绝,山影重叠。时而可见小河蜿蜒,时而可见三两人家傍山索居。沃野不尽,农作齐整。偶尔有弯弯曲曲的公路从不知处沿伸靠近,又岔道远离,最终消匿无踪。
黑暗轰然侵袭,火车驶进隧道,一切声音都被放大,景色跑到了后边。他从未觉得身边的黑暗是这样亲近,笼罩了周身。轰隆的声音压制了车内的杂音,也使他内心感到异常的平静。他的心灵仿佛化身为一条游于黑水的鱼,解除了束缚,可以畅吸自由的空气。
黑暗又一溃千里,离开隧道,光亮砸进了车厢,视线延伸到天际,心情豁然开朗。声音也散发了出去,他又感到了久违般的轻松与宁静。
他望着窗外,在放空的状态中冷藏着,努力使自己的活力消失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过了不知多久,彻底地失却了时间的感官。忽然他被窗外轻微的“啪啪”声打醒,低头看向铁路的枕木,发现湿漉漉的,然后抬头看向阴云雾布的天空。下雨了啊,他心里想到。
“阴雨可以醉人。”他很快又想到了自己发的这条微博,不禁有些愁醉。他怀念起家乡的酒,不由地多了几分遗憾和懊恼——他出发时没有带上一瓶。其实他不怎么喜欢喝酒,但总免不了喝酒。啤酒难饮又低度,远不如白酒,但年轻人既要豪饮又要尽兴,就只有啤酒了。
他吐了一口气,转身看了眼“无人”的指示牌,站起来穿行过道去往厕所。他没有上床休息一会儿的想法,因为不多时即将抵达终点站,这次行程也要结束了。接下来他便驻足于车节之间的空地,这里没人,流通的空气扑打着他的面庞。
他面无表情地等待时间的流失,终点的到来。剩下一分钟了,他看着手机时间,回到了位置。人们都整理了行李,不少人站了起来。
“谁是14号上铺?”一个尖锐的声音刺过来。他呆滞了下,举了举手。
“为什么不换票?你知道我喊了多少声吗?”一个男人不知疲倦地斥显着自己斑白的毛发。他忽然听不清男人说的话了,他一言不发,只觉得异常疲惫,站不直身子。他最终换了票,没有看那个男人,肩膀却垮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的车站,站在熙熙攘攘的出站口。雨停了。
他抬头看向天空,太阳穿过云层的缝隙,洒下迷人而柔和的光辉。新鲜的风微微拂过,振作人的精神。身旁小贩们的叫卖声愈来愈清晰了。
他依然疲惫,但开始向外面走去。他想着家乡,忘掉了所有的烦恼和不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