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年初一早上,我一起床,还没来得及洗脸就向着爷爷住的耳房跑,心里盘算着爷爷今年能给我多少压岁钱。到了门口,竟发现爷爷的门是半掩着的。“爷爷——,爷爷——”,我一边推门一边使劲的喊,门开了,抬头一看,我扯着嗓子叫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跑,结果被门槛绊到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挤满了人,我全身发抖,一直哆嗦,妈妈抱着我一直在哭,旁边的大婶一个劲的说“贞贞别怕,你大叔已经去请先生了,等先生来给你驱一驱就没事了”。妈妈哭得更厉害了,边哭还边说“你去就去了,还咋来害我的娃哩,这也是你的亲孙子啊,你们老刘家的独苗啊!”不一会,先生来了,他一进门,就在桌子上顺手抓了几张纸点着,连鞋都没脱就一步跳上了炕,拿着燃烧的纸在我身上一圈又一圈的绕,并且口里还念着咒语,待纸烧尽的时候,他用手把我抓起来然后仍在了炕旮旯里,我的屁股摔得很痛,就扯着嗓子哭,一屋子的人都笑了,好多人还说:“没事了,没事了……”,傍边的大婶在妈妈耳朵边嘀咕:“哭了就说明他爷爷的魂儿离开了娃娃的身,没事了”。
爷爷死了,听阴阳先生说要在家里停八天,才能发丧。妈妈好像一直都不高兴。后来,我听妈妈说,爷爷是吊死的。
她晚上在屋子里跟大婶边哭边说:“我们对他还算好着哩,他为啥要干这种没良心的事,坏我们的名声,有好吃的好喝的,哪一样少了他的。”
大婶说:“人老了就糊涂了,你们两口子没干下缺良心的事,那是他的造化。去了也好,你们也没挂念了,年龄大了,也是麻烦。”
“我跟大成商量了,虽然他这样对我们,他走了,我们也不亏欠他的,就是借钱,也要把丧事办好了,不能在人后落下骂名。”
我今年上二年级了,爷爷平时最疼我。爷爷死了,也不知道大家为什么都哭,我也就跟着哭,可每次我想起正月初一早上那天,就害怕,而且特别讨厌爷爷那个样子:张着嘴,下巴挂在床单上,整个身体下垂着,一只胳膊好像还蜷缩在胸前,很像爷爷讲的故事里的吊死鬼。可我后来一直在想,爷爷讲的故事里的吊死鬼的舌头都是伸出来耷拉在胸脯上的,爷爷好像没有。爷爷死了,没人给我压岁钱了,我心里有些小小的失落。
一时间,刘老汉吊死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村子。活着的时候,刘老汉最喜欢和一帮老头评论别人家的家长里短。村子里的老人一个个都死了,刘老汉算是命大的,过了这个年,就84了,正是应了流传的那句老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叫你商量事。”现在,村子里上80的老人不多,刘老汉生前要好的几个老哥们都去世了,现在也就剩村头的马老二。马老二今年也75了,虽然身子骨都刚健,但眼睛瞎了已经三年有余了。刘老汉活着的时候基本上每天都去马老二家,说说话,打发打发时间。当马老二听说刘老汉死了消息,只是说了句“死了好,死了好啊!”但那天马老二一晚上没合眼。
过后,村里一些多事的人想探些究竟,就试探性的在马老二面前说:“这刘老汉,也不知道为啥想不开就上吊了,他们家现在子孙争气,儿媳也都孝顺。”马老二只是叹一口长气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人老了,没本事了,早点死了是福啊!那老汉一辈子也算没受罪,死的也容易,那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啊。你看顺成他娘,在炕上瘫了一年多了,农活忙的时候,家里成天没人,吃喝都没人照应,有一顿没一顿的,吃的时候不方便,屙的时候更不方便,罪孽实在深啊,最后硬是爬下炕,喝了桌脚的农药,等儿子发现的时候,还没咽气,听说一把抓住顺成的衣服到死没松开,最后没办法了只好把抓手的那块衣服剪掉。到过顺成娘住的屋子的人说,尿都快把炕泡塌了,满院子的尿骚味啊。”旁边的人又说:“顺成他娘确实受了不少罪,刘老汉死的挺利索的,听说他那个碎孙子玉贞学习不错,每年都得奖状哩,这次他爷死了把娃吓坏了,听说那娃娃到现在连他爷爷住过的屋子都不敢去”。“哎,是报应啊,那娃娃才上二年级,现在学习好,以后的事还说不准哩,那一家子把那个碎娃惯失样了,学习好顶个球。他爷爷活的时候,你们没见那娃动不动就叫他爷‘老怂’,好不好就用拳头在他爷的脸上砸,真是冲了他爷的心了。当年为了生那个碎娃,天天躲计划生育,没少遭罪,我看啊,还不如女儿呢。他爷爷活的时候老夸他大孙女玉萍孝顺,每次回家都给他零花钱,多则一二百,少则四五十。”
“听说玉萍今年二月二就完婚哩,要不是那娃已经怀孕了,估计大成子也不愿意把女儿嫁过去,听说婆家那地方还不如我们这山沟里,家里穷的叮当响。大成子可也够狠心的,一下子问人家要了十二万的彩礼钱……”
“玉萍今年二十了吧,那孩子老早就不念书了,从十六上就到外面打工,一年就回来一次,有的时候两年才回来一次,那么小的娃懂个啥,在外面还不学坏了,都是命啊!大成子要十二万,婆家只能借,等嫁过去,得好几年还哩!”
一转眼,也没人再谈起刘老汉家的事了。在这样的村子,这个年纪的老人死了,也就不过是做儿女的花几个钱,一村子的男女老少聚在屋子里吃喝几天,然后在先生选的黄道吉日抬出去埋了就算完事了,不论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像刘老汉这种死法,好多老人羡慕都来不及呢,活的时候没受罪,死的又干脆。死得其时,正月里年轻小伙子都在家,有人往出抬,真是死的好!就连马老二,也说死得好!
二
刘老汉共生了五个孩子,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刘老汉和小儿子刘大成生活在一起,理所当然的也就由小儿子抚养。大儿子和二儿子都是各自过各自的生活,对刘老汉的生活基本上不闻不问。刘老汉老伴儿走得早,现在年龄也大了,干不了活,一天也就只能闲待在家里。刘大成总共生了三个孩子,除了大女儿刘玉萍马上要结婚了外,二女儿和小儿子都在上小学。这大梁山村山大沟深,自然条件差,经济落后,交通不便,整个村子百十户人家一直以来都靠种地为生,这几年村子里壮实的劳动力都到外边打工挣钱了,家里老人还能干的,田地基本上都种着,不能干的,基本上都荒废了。刘老汉种了一辈子的地,现在没人种,也都荒废了,为此没少跟小儿子唠叨。刘大成跟刘老汉还算过账:一亩地种小麦,一年好一点也就收500斤粮食,小麦这两年均价好一点也就1.1元,10亩地一年全部收成也就5000斤粮食,折合人民币也就5100元,这还不算花去的成本,况且咱们家也就6亩多地,要我天天耗在家里种地,那日子就没法过,我在外面打工,最差一年(七个月:从农历三月初到十月初)也能挣一万块钱。刘老汉知道自己劝不住儿子,也就不再说了,可看见那么好的地荒着,心里确实不是滋味。
大梁山原先还有一个村级小学(从一年级到三年级),只有一个60多岁的本地老师,老师也只不过小学毕业。现在这个老师年龄大了,教不了了,那些现在上过几年学的年轻小伙子又嫌工资低,不愿意干,所以到2012年,小学也就彻底没了。这下可好,整个村子的孩子凡到上学年龄的都得到大梁山脚下的村子去上学,由于路途太远,只能家长陪读,这样一来,家里有小孩儿的人家,基本上都得妈妈陪读,一周回家一次,爸爸外出打工挣钱,刘老汉家正属此列。
每年孩子们一上学,年轻人一外出打工,村子里一下子就成了老弱病残的聚集地,那些五十岁到七十来岁的老人,凡是身体好的,都留在家里种地,也算得上是家里的壮劳力。只有那些年龄实在大了的,像刘老汉这样的就彻底算是“不务正业”了,另外就是那些腿脚不便或者常年卧病不起的人。前些年,刘老汉的孙子们还都在村子里上学,儿媳还天天在家照应,再说村里的老人也多,每天生活过的还算滋润,可自从大梁山的学校撤了以来,刘老汉基本上就成了空巢老人,至少每天的吃喝得自个儿拾掇。虽说儿媳一周回家一次,可也就待两天,基本上跟亲戚差不多。儿媳妇每周回来就给老汉蒸一锅馒头,擀一些面条,多储存上些水。天凉了还罢,若是夏天,馒头放的时间长了就发霉,刘老汉也得吃。再说人老了,虽说腿脚还便利,但也怕做饭,有的时候只要有馒头,刘老汉懒得搭锅,用开水泡一碗馒头就算是一顿饭。大多时候刘老汉煮挂面吃,儿媳在家里给备了很多挂面。
刘老汉的儿媳于红霞带着二女儿和小儿子在十多里路的山脚下上学,大梁山像于红霞这样的妇女有十多个。由于整个区域比较落后,教育资源严重缺乏,从小学到初中,学校都没有配套食堂和宿舍,距离学校远的学生只能在学校周边租屋子住,而且住宿条件都比较差,一般20平方米的房子能住七八个孩子,这七八孩子的吃、住、学习等等都在这20㎡的房子里。有些家里上学的孩子虽然小,但如果有上五年级的姐姐或哥哥,妈妈就不用陪读了,基本上就是大的带小的。只要小学一毕业,大人们也就不用陪读了,孩子稍微大一点,只要自己能把面条煮熟,就可以自己在学校周边和其他同学合租间屋子住。于红霞心里想,只要再陪孩子一年,等二女儿上了五年级,她也就可以和丈夫一起去外面打工,能多挣点钱,好把房子修一修。于红霞一天除了给孩子做饭之外,剩余的时间就和其他陪读妈妈一起聊聊天、打打毛衣、纳纳鞋垫等,一天的时间也就打发过去了。周末回家的时候,路上甚是壮观,一群孩子和妈妈一路上说说笑笑、哭哭闹闹倒也十分轻快,一大座山经过两三个小时的跋涉不知不觉也就上了山顶。可让于红霞很苦恼的是,她那小儿子压根不服管教,经常和二女儿打闹,而且满嘴的脏话,简直不可入耳。有一次,刘玉贞因为妈妈把自己的一袋瓜子给姐姐分了点,他便叫着喊着于红霞的名字嚎啕大骂,于红霞只在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那便如同是打了天王老子的屁股,整个反了天了,刘玉贞趴在地上扯着于红霞的腿,连打带骂,而且还一个劲的叫他外婆外爷的名字,于红霞遇到这样的事,也只有哭的份……
我从记事起,家里人对我就最好,不论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给我的都比姐姐的多,有一次看见邻居家明明拉着一辆车,我回家就向妈妈要,结果妈妈还骂我,我便大哭,最后还是给我买了。后来只要我想要什么,不给,我就哭,一哭准管用。家里我就怕爸爸一个人,因为每一次我不听话,爸爸就用细长细长的竹竿打我的腿,有一次打的我的腿走不了路了,爷爷和妈妈就联合起来骂爸爸。现在爸爸经常不在家,就没人打我了,妈妈打不过我,还经常在我面前哭哩。
每到放暑假的时候,也是收割麦子的时候,那时候常常会有人在宁湾梁(大梁山村子内的主干道,因地势中间高两边低而得名,村子内房子大多建在主干道一侧的斜披上)上叫喊(其实是骂村),这个时候妈妈就站在大门口张望,那个妇人喊的话我好多听不懂是什么,我就问妈妈那个妇人在喊什么,妈妈说她在骂人哩,我又问为什么骂人,妈妈说别人家的鸡把她家的麦子蚀了,我听见那个妇人说“狗日的……老怂……断子绝孙,养的你娘……吃死的……”那个妇人喊一句,我也就跟着喊一句,妈妈就用手捂着我的嘴说:“死娃娃,别吵,这是骂人的话,小心那妇人过来把你的嘴撕烂了……”
大人们都去割麦子了,我们家没种地,妈妈有的时候给别人家帮忙,大多时候在家闲着,我就成天往人多的地方凑,直到玩得很晚了才回家,每天下午都听见妈妈满村子喊我的名字,我就装作没听见,躲在打谷场的草垛子背后。有一天我回家黑了,发现家里有一个陌生男人,妈妈让我叫叔叔,我没叫。睡觉的时候,那个男人没走,还和妈妈睡在一个被窝里,不一会,就听见妈妈叫唤,我就一个劲的哭,结果妈妈还骂我,最后那个男人从包里掏出了一张钱给我,我才不哭了。后来我经常会看见那个陌生男人,因为每次他来都给我钱,我也就叫他叔叔了。
每到了寒暑假,家里不像往常那样冷清,刘老汉也显得精神了许多,至少每天有人做饭。这天老汉吃完饭,惯常到马老二家拉家常,马老二因为眼瞎,穿的衣服很少洗过,炕上比茅厕好闻不到哪儿去,也就刘老汉,能常去看看他。天气暖和的时候,马老二也叫小孙子领着他出来晒晒太阳。刘老汉这次来的时候手里还捏着一把塑料袋裹着的东西。一到马老二家,就顺手将手里捏的东西塞到马老二手里,并凑近耳朵压低声音说:“给你带了三个点心,别让你那孙子看见,你放下慢慢吃。”“你一天来陪我坐坐比啥都好,还带什么东西啊,赶紧上来”,马老二一边挪腾炕边放的东西招呼刘老汉上来,一边把刘老汉给他的点心放到了炕头的柜子里。刘老汉说“这是红霞陪娃娃上学的时候认识的那人给我带的,这段时间放假了,那人经常来家里,帮着红霞干了不少活。每次来都给我拿东西,听说是矿山包工头,有钱。听红霞说,年后了让大成就跟着那人去矿山干,离家也近,工钱也高。”马老二一个劲的说“好,好,你的娃娃都有本事!”
三
暑假结束了,红霞带着两个孩子去上学了。家里又剩下刘老汉一个人了,刘老汉自从上了70岁,就没再干过农活,尽管身子骨还硬朗。这在很多老人看来,就是很大的福分。在大梁山,好多老人干一辈子的农活,直到实在干不动了才能停下来。刘老汉每天早上起来,生一拢火(主要烧柴),烧上一壶开水,他便开始煮罐罐茶,边喝茶边吃馍,这就算是早点,等茶喝完,也就快十点了,刘老汉便开始做午饭,午饭倒也简单,要么煮方便面,要么煮挂面,材料很简单:油、水、盐、面,另外再加一点花椒。等饭盛好了,再调一点辣子和醋,对刘老汉老说,这也算是美味佳肴了。老汉十点吃过午饭后,就到村子里瞎逛,要么在人家犁地的田头,要么在人家打谷子的场边上,要么在人家喂牛的牛棚旁,要么在人家吃午饭的饭桌旁,要么在马老二的炕头上,要么一个人斜躺在草垛子后面晒太阳,要么在宁湾梁上瞎晃悠……虽然老汉一天到村子各家各户的串门,但刘老汉从不在别人家吃饭。这么着,晃晃悠悠就到下午4点了,刘老汉就回到家开始生火做饭,烧炕,等吃过晚饭,刘老汉就老早的上炕睡了,不论是春夏还是秋冬!睡在炕上,头里跟明镜似的,一点睡意也没有,刘老汉也不知道时间,睡一会睡累了,就起身坐着一锅连一锅的抽老旱烟,一晚上起码得抽个三五回,等公鸡叫过三遍,天儿也快亮了,刘老汉也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这天早上刘老汉正在煮罐罐茶,听见有人在哭,好像是大儿子刘大全家里,刘老汉也没太在意,一会儿又听见鞭炮声,哭声越来越来大,刘老汉正在犯嘀咕,门开了,进来的是隔壁大婶,大婶碎步小跑着来到刘老汉的耳房压低声音对刘老汉说:“二叔,大全子没了!”刘老汉听到这个消息先是愣了一会儿,长长的叹了口气,然后说:“没想到竟然走在我头里了,是报应啊,报应!”大婶接着说:“今天早上二娃放牛的时候发现的,身体都腐烂了,是吊死的,自从大全子家吵架到现在有十多天了,吵完架,大全子就失踪了,一直没人去找。听说身上的蛆都泛白了……”大婶又说:“二叔,今天我给你端一碗煮的面条,你就别搭锅了。”刘老汉只是摆了摆手,一句话再也没说。火盆里的柴火倏溜倏溜的燃烧着,偶尔发出哔哔吧吧的声响,火架子上水壶里的水已经烧开了,不停的冲撞着壶盖,茶罐里的水也快煮干了,刘老汉一锅连一锅地抽着他的旱烟……
大儿子死了,除了隔壁大婶,没人跟他说,他似乎早被人们遗忘了,亦或是觉得刘大全死了活着与他也没多大干系,确实刘老汉也没觉得有多大干系,只是觉得有些恍惚,有些话想说,却不知道跟谁说。他想起了马老二,他在去马老二家的路上,经过大儿子的家门,他想进去,盘旋了半天,还是算了,最后马老二家也没去,又回来了!刘老汉生了三个儿,二儿子做了别人的上门女婿,就剩下大儿子和三儿子,早年的时候,由于分家的事,刘老汉和大儿子刘大全闹翻了,刘大全觉得老汉向着老三,还和老汉打了一架,刘老汉被大儿子打的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缓过来,从那以后,刘大全算是彻底与刘老汉划清了界限,再不往来。刘大全的媳妇常年有病,不知道是谁撺掇的,两口子糊里糊涂就信奉上了基督教,说来也奇怪,媳妇儿的病就好了。从此两口子就对基督教深信不疑,就入了教,定期举行聚会。大梁山村信奉基督教的人不磕头、不烧纸、不杀生、不吃肉。由于刘大全夫妇生活观念和方式的改变,他们与儿子和儿媳发生了冲突,最后只能跟儿子分开居住,另起锅灶。有一次,刘大全和村里的同辈人一起去赶集,在回来的路上经过一个土地庙,同辈的人就跟大全开玩笑:“听说你们信基督教的人不磕头,你在这土地庙面前磕个头看能把你怎么样?”刘大全如同新媳妇一样扭扭捏捏的好像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每次有人拿信教的事揶揄他,他都是羞羞答答的,今天这么多人一起戏耍他,他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候有些人就开始要强摁着大全的头朝着土地庙磕头,大全撒腿就跑,大伙儿哄堂大笑。当时大全的儿子刘玉明也在其列,刘玉明刚三十出头,也已经有儿子了,看到大伙儿戏耍他爸,顿时觉得脸上发烫,随手在地上抓了一块石头,朝他爸刘大全扔去,并叫喊着说:“你这老不死的,如果不磕头,我就把你砸死。”刘大全看见儿子拿着石头朝自己追了过来,便拼命的朝山梁背跑了。
同大全一块儿赶集的人回家吃过晚饭都快上炕睡觉了,刘大全才悄悄的进了家门,一进门就听见玉明他娘在哭,看见丈夫大全回来了,玉明他娘就说:“我是活不了了,玉明叫村里人来商量,要给你和我灌鸡血(据当地基督教戒,要是喝了鸡血,就犯教了),说要是我们不喝,就要把房子点了,烧死我们。”刘大全没有说话,只是心里在想:“就是死也不能犯了教”。玉明娘又说:“明天我要走,离开这个家,不回来了,死了也好!”刘大全坐在炕上,仍然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再祈祷,他只是坐着,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者没有想什么。天亮了,玉明他娘走了,回娘家去了。刘大全也没有阻拦,他生了盆火,煮了一罐茶,并泡了两碗馍吃了,比平时吃的多。拿了一根平时捆柴火的绳子沿着大崖湾走了。十多天后,玉明他娘在娘家接到了丈夫刘大全死的消息。
大伯死了,我请假跟着妈妈回家了。马家的瞎眼老汉拄着拐杖来看爷爷了,给爷爷带来一大把糖果,爷爷只给了我几个,剩下的就装在自己口袋里了,我就骑在爷爷身上从口袋里往出掏,爷爷一把把我推开了,而且还骂我“少教”,我便拿起火钳在爷爷的头上打,并叫他“老怂”,爷爷没还手,只是转过身翻着白眼看我,看着看着爷爷流泪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便悄悄的坐在炕旮旯里,只是觉得也想哭,只是没敢哭出声,不是因为爷爷没给我糖果,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哭。听见马老二说:“你这孙子啊,真是惯失样了!你现在要心放宽,好好活着,别乱想,当初大全打你的时候谁能料到是今天这样的下场。这也是报应啊。真是人人有子,子子有父。”爷爷说:“他死了,也免得儿子再下贱他,活着也活得不舒展。我这一家子人,希望就这娃身上,可你看这人不大,就学成这死狗的样子了。真是白疼了一趟啊。”
“都是命啊,谁也逃不脱,老天爷生下没出息的了,谁也没办法。你要一天想着把你的日子过好。”
“我就一天寻思着,这命咋就这么长呢,都八十好几了,还不死。我就希望着能赶紧死了,落得个清净。就怕是死不下,就像顺成他娘那样的,就遭罪了。”
“谁怎么样死,那都是老天爷定呢,活的时候少作孽,死的时候也就容易,我前几年在外面走,听一个先生给我说,要是能每天给灶王爷上一柱香、敬奉一杯茶,可以减轻罪孽,落得个好死啊……”
他们说了很多我听不明白的话,后来,我也就离开了!
听了马老二的话,刘老汉若有所思,他想起了建成他爷爷:八十岁的时候就老糊涂了,整整磨了三年才死,整天把屙的往墙上抹。儿女们都嫌弃,没人进过门,一天除了给烧个炕,就是从窗子里往里送吃的,死的时候身上的皮都没了。要是到那个份上,就是想给灶王爷上香敬茶也晚了。于是,刘老汉从今往后就多了一件事,每天给灶王爷上香敬茶,从此心里踏实多了,晚上也容易睡着了。
刘老汉的日子和平时一样,一天一天的过着,只是天气慢慢转冷,刘老汉得一天烧两次炕,早上起来烧一次,下午睡前烧一次。随着天气变冷,外出打工的年轻人也都陆续回来了,村子里面慢慢也变得热闹起来。有一天,马老二的孙子领着马老二又来看望刘老汉,马老二没什么大事很少去别人家,眼睛看不见,去一趟别人家还得找人领着,多有不便。马老二一到刘老汉家,就气喘吁吁的说:“太没良心了,太没良心了,我这一口气就咽不下去啊,大老远的跑来看我,还不如不来呢……”马老二眼睛没瞎的时候,是个赤脚医生,到处行医,去过很远的地方,当年有一家人得了很严重的病,当时本地的医生压根没办法,是马老二给治好了,时隔多年,那家人大老远的来看望他,说是仅车费就花了好几百块呢,来的时候给马老二买了一斤茶和一斤酒。马老二自从失明以后就不喝茶也不喝酒了,所以拿的东西全被儿女拿走了,那人走的时候给马老二也没给一分钱,马老二很是生气,就来找刘老汉诉苦。刘老汉也觉得非常可气,就在旁边替马老二数落那人:“你花几百块钱的车费,拿的酒、茶定个屁,啥都不如你走的时候撂上点钱,就别说一二百了,三五十的也算是实落了……”
刘老汉第二天又到马老二家拉家常,马老二的儿子和儿媳妇都不在家,就一个六岁的孙子在。二老一直在说话,孩子在火盆边玩,火盆架子上烧着开水,孩子一不小心把水壶搬倒了,开水把腿烫伤了。孩子一直在哭,刘老汉见此情况也就回家了。马老二的儿媳妇回家听见孩子在哭,一看才知道孩子的腿被水烫伤了。为此马老二的儿媳妇找到刘老汉家狠狠地把刘老汉骂了一顿,正好刘老汉的儿子大成也从外面打工回来了,于红霞也在家。这件事后,红霞和大成把刘老汉狠狠训了一顿,而且大成还说:“家里是没吃的还是没喝的,你一天往人家屋里跑八趟,你是把魂丢了吗?以后要再往别人家里跑,惹得别人找上们来骂,你就别回来了。”红霞接着大成的话又说:“现在还天天上香敬茶,指望灶王爷看能不能给你一碗饭吃。”
四
今年大梁山的冬天,没有下雪,每天都晒太阳,天空蓝的有些忧郁,刘老汉早上起来仍然没有忘记给灶王爷上香敬茶。现在每天吃过午饭,刘老汉不再去马老二家了,很多天的下午就在房背后打谷场的草垛后面度过,他在那儿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好像是睡着了,又好像醒着,正好大婶家的老黄牛也系在草垛旁的木桩上晒太阳。他有的时候就用手抚摸老黄牛的肚子,并给黄牛说话:“老黄年啊,你辛辛苦苦一辈子,到老了,也怀上子女了,你的肚子这么大,肯定能生个好牛犊子。有的时候,这人啊,还不如你,你生完牛犊子,喂养的稍微大一些就不管了,没有谁会嫌弃你。你一天只要吃饱肚子,什么都不想。我呀,老也老了,整天心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没人跟我说说话,也就是你能听我说两句了。你说这人死了还能见到想见的人吗?我那老伴儿走了好多年了,不知道她还在阴间还是已经投胎转世了。”刘老汉和老黄牛说了会话,就装了一锅旱烟开始抽,抽了一锅又一锅,望着远处的山,一动不动的,在夕阳下显得异常幽静,打谷场下面就是他家荒废的地,在一大块一大块的田地里,就他家的地是荒废的,一片片碧绿的麦田中间夹杂一块满是荒草的土地,显得那么不顺眼。刘老汉不由得又对着黄牛说:“我就跟这荒着的地一样,没什么用了,讨人嫌。”
刘老汉看着夕阳刚好落在山头上的时候,就动身回家开始烧炕了,这段时间一家子人都在,他的饭就不用自己再动手了。大孙女玉萍回来的时候给刘老汉买了一大堆刘老汉喜欢吃的东西,有奶粉、葡萄干、面包等等,刘老汉好久都不去马老二家了,别人家也很少去,他再也没有办法与马老二分享大孙女的孝顺了,只有每天对着黄牛说说话而已。刘老汉晚上一宿一宿睡不着,有的时候就坐起来抽旱烟,有的时候就一颗一颗吃大孙女买的葡萄干。有的时候就想起了他去年喂养的一只猫,那只猫经常跟他在一个碗里吃饭,在一个被窝里睡觉,而且猫睡着的时候呼噜打得非常响亮而且很有节奏,刘老汉称作“猫念经”,有的时候他就仔细的听猫为他“念经”,听得久了,他也觉着似乎有些能听懂了。有一次由于猫打翻了盆里的肉,就被儿子大成给打死了。刘老汉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也会经常想起那只猫。
原先儿女亲戚们给刘老汉给点零花钱,他大都买了奶粉,自从给灶王爷上香以来,他就把钱全省下来买香,这次大孙女回来又给了他五十元钱,他心里盘算着能买很多香哩!
自从刘老汉的儿子训过刘老汉以后,已经将近两个月了。这两个月来,能和刘老汉说话的也就是大黄牛了。刘老汉倒觉得也没什么不好,没有人会因为他和老黄牛说话来找他的麻烦。其实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倾听者,可能就是那些猫啊、狗啊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它们从来都不反驳。刘老汉一天除了跟老黄牛说会话之外,有的时候也拿个耙子去他家荒了地里薅烧炕的柴火,刘老汉一边薅柴火,一边还想:“要是我能再年轻些,这些地也不至于荒废啊,多好的地啊!”
眼看快过春节了,都腊月二十三了,今年春天到的早,刚好二十三立春,也巧了,这一天下了一天的雪,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腊月二十三,有送灶王爷的习俗,灶王爷这一天要上天禀报他所在一家人所有的好事和坏事,所谓是“上天言好事,下凡降吉祥”,刘老汉对此事异常浓重,不但上了香、敬了茶,而且还烧了很多的纸钱,同时叫孙子玉贞放了一串鞭炮。他把一切都寄托在灶王爷这次上天的行程上,他希望灶王爷能够向天上的玉皇大帝禀明他的虔诚,保佑他们家人丁兴旺、财源滚滚,保佑他死的时候不受痛苦,保佑他下辈子脱胎转世的时候能找个好人家……
刘老汉送完灶王爷往回走的时候,脚底一滑摔了一跤,把腰扭了。刘老汉的儿子刘大成边扶老汉回耳房边说:“给你说了多少次了,你非得要坚持每天上香敬茶,外面下这么大的雪,还要去。摔到哪儿了,要不要叫大夫?”刘大成说话的口气很硬,似乎有些生气。刘老汉连忙说:“叫啥大夫,就是把腰扭了一下,不要紧,歇两天就好了!”大成的媳妇站在正屋的门槛外边一直看着大全扶刘老汉从身边走过了才说:“你天天给灶王爷上香敬茶,灶王爷为啥不保佑着你,还让你摔跤呢?有点钱不买点补养品,非要全买成香……”刘老汉一句话也没说,回房躺在了炕上,静静的躺着也感觉不到痛,但弯腰感觉有些困难,看来炕也就烧不了。
自腊月二十三立春以来,每天都在下大雪,地面上有一尺多厚,整个大梁山裹上了一层厚厚白装,刘老汉家那块荒废了的地现在看上去和别的麦田完全一样,大雪把整个世界都装饰成一个颜色。刘老汉经常去晒过太阳的草垛也戴上了一个厚厚的帽子,只有刘老汉身子靠陷进去的地方才能看到一点麦草,乍一看,活像一个窝,像鸡窝,像狗窝,或者是猫窝,亦或者是别的什么窝,但没有人会觉得它是人的窝——刘老汉的窝。刘老汉自从摔了一跤,就再也没有出过家门。大婶家的老黄牛也没出去过,看样子也快生了,大婶把牛棚周围用柴草、破棉被遮挡的严严实实,而且每天还给老黄牛熬一锅面糊糊,要保证老黄牛生下牛犊子后有足够的奶吃。刘老汉早上也不再喝茶了,煮一罐茶时间太久,腰疼坐不住,大多时间都躺着,旱烟也吸的少了,吸多了咳嗽,一咳嗽连带着腰也痛,刘老汉的炕每天刘大成给烧,红霞每天也按时给老汉送饭。马上就到除夕了,刘老汉还在炕上躺着,大成就去把村里的大夫叫过来瞧了瞧,大夫说没什么大问题,腰就是扭了一下,大夫走的时候就给刘老汉开了些止痛化瘀的药。
晚上家里包饺子了,是我最爱吃的韭菜馅的,爷爷自从上香敬茶,就不吃蒜和韭菜之类的东西,妈妈说:“他爷爷(指刘老汉)现在不吃韭菜了,韭菜包的饺子不知道能不能吃?”爸爸说:“简直就是在修仙(指那些修仙悟道的人,多含贬义)呢,现在生活好了,要吃什么就有什么,饿不了肚子,他是60年代过来的人,那时候听说饿的时候连树皮都吃过,现在老了到好了,挑挑拣拣的。要是能吃就给端一碗吃,不吃了让拿开水泡馍去!”妈妈又说:“他爷爷就喜欢串门,串门的时候身体好的很,那天在平地上摔了一跤,现在就起不来了,要不是马老二的儿媳妇寻到家里来骂,估计他早就跑到马老二家去了。人家的老汉都快八十了还在家帮着干活呢,咱们的老汉自从上七十就一把活都不干了,每天还有奶粉吃,还不满意。他是心里寻思着我们一家子都在家里服侍他,就中意了。可光靠那几亩地能干啥,孩子还要上学,这房子也该修修了,没钱哪行。”爸爸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拿了个碗开始给爷爷泡馒头……
吃过饭后,姐姐在另外一个房间睡了,我跟爸爸妈妈睡,妈妈哭了,隐隐的听见妈妈说:“你说玉霞干的这事,让我们丢人的咋见人哩,婆家家境要是好,也还说的过去,嫁过去至少不遭罪,可这……”爸爸说:“娃长大了,翅膀硬了,不听话了,我就说了几句,她就要离家出走,还说什么不活了,你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妈妈又说:“这要是嫁过去,就一点光都沾不上,女儿真是白养了一趟。”
“我们就要他十二万,他们要是拿不出来,就不嫁……”我迷迷糊糊睡着了,后来他们说什么,就不知道了。
五
一转眼,就到大年除夕了,刘老汉的腰或许大概已经快好了吧!大雪还是没有停,没日没夜的下着,刘老汉门前的柏树枝都被压断了。大伙儿都忙着过年,村子里好不热闹,这几年过年消闲了很多,好多人家都不磨豆腐了,很多年货都是在集市上买的。大多人家就蒸一天馒头,有些喂了一年的猪也该宰了,这些事儿除夕之前早就做好了,除夕这一天,就是贴春联,挂灯笼,烧猪头,包饺子,为准备除夕晚上的一顿饭忙活一天。刘老汉家没有养猪,刘大成就把一只老母鸡杀了,准备过年。刘老汉多年了都在自己的耳房里吃饭,就是这除夕夜的团圆饭也不例外,儿子大成给刘老汉盛了一碗炖好的鸡肉,拿了两个馒头和一碟凉菜,另外还有几个红霞专门给刘老汉包的芹菜陷的饺子,又给了一瓶打开的酒,这也算是一顿丰盛的晚餐。刘大成两口子和儿女则在正屋吃,桌子上摆的和刘老汉差不多。不一样的就是刘老汉的屋子里过于安静,大成的屋子里过于热闹,好像这年味也不亲睐刘老汉似的。吃过年夜饭后,红霞打发玉贞给刘老汉送了些水果,有苹果、橘子,另外还给拿了三盒酸奶,玉萍回家的时候还刘老汉买了些滋补品,说是电视广告里广告过的,红霞边拿还边说:“别人家的老汉,哪有这福气,你爷爷吃过的东西别人家的老汉到死也没见过。”刘大全见到这情形,还说:“少拿点儿,一下子哪儿吃得了那么多,拿的多了,吃不完都糟蹋了!”刘大成去收拾刘老汉的碗筷,发现鸡汤喝完了,鸡肉全放着,便硬梆梆的说:“这鸡都炖了一天了,还咬不动,要不我就不收了,明天你自己搭锅慢慢炖。”刘大成每次跟刘老汉说话都是硬梆梆的,没说过几句软和的话。但大成觉得他对他爹也算仁至义尽了,有什么吃的从没少过,村里人也觉得刘大成对刘老汉不错。刘老汉可能也觉得没什么不对吧,但就心里老觉得不怎么顺畅。在村子里,当儿女的要是能给爹娘管好吃、管好喝,那就算孝顺的很,就别说像刘老汉这样身上还能有几个零花钱而且整天不干活的了!
到了晚上,刘大成家里来了一群同辈的年轻人,虽然都在一个村里,但一年到头都在外面打工,天南地北,也难聚上一聚,乘着过年都在家,大伙儿刚好热闹热闹,再说又是大年除夕,那更是得好好聚聚。刘大成的媳妇好客、热情,晚上还能炒几个下酒菜,所以大家伙都喜欢来大成家,一直要到差不多零点的时候大家伙才各自回家放烟花,每年差不多都这样,这都已经成了不约而定的事情了。没多久,大成家里就摆上了,大家伙一边看着春晚,一边猜拳喝酒,好不热闹,大成媳妇一道接一道的上菜,好不殷勤。
刘老汉的耳房和儿子大成的正房就隔着一堵墙,刘老汉的耳朵里传来的是“八仙五魁”的猜拳声、一帮男人们粗壮洪亮的笑声、电视机叽叽喳喳的声音、大伙儿劝儿媳妇红霞喝酒的声音、孙子玉贞的哭声、红霞骂孩子的声音……尽管刘老汉的耳朵有些背,但这声音确实太大了。刘老汉躺在炕上,想起了老伴儿还在的那会儿,过年也挺热闹,还有几个老哥儿一块儿拉拉家常。自从村子里通了电,老人家晚上串门讨儿媳妇们嫌,就宁愿在自己的屋子呆着,也不再去串门了,同村人家之间表面上看着都挺和谐,可大家都憋一股子劲,相互攀比,看谁家的房子修得漂亮,谁家电视机大,久而久之,邻里之间的感情也就淡了,晚上串门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了。刘老汉躺着躺着,感觉炕好像越来越凉了,这才想起儿子大成好像忘了烧了,刘老汉隔着墙喊“大成——大成——”,可是隔壁太吵了,根本听不到。大梁山的冬天,家家得有个热炕,要不就没法子过,刘老汉家的房子已经破旧了,风好像也怕冷似的,从窗子上边的窟窿里一个劲往里钻,刘老汉感觉脖子凉冰冰的,是风吹进来的雪。看来除夕晚上的雪是更大了,刘老汉下意识的把脖子往被筒里缩,炕还是早上烧的,现在也就剩下点余热了,炕面是用石板水泥做的,这要是不烧,和睡在土地上差不多,刘老汉就是六月天,也得烧炕。刘老汉又叫了几声红霞,也没人答应,他从炕上坐起来,想去自己去烧炕,可一转身,腰疼的动不了,外面又黑咕隆咚的。他把灯打开,抽了一锅旱烟,又缓缓的睡下去了。刘老汉摸了摸自己的腰,想起了顺成他娘,在炕上整整瘫痪了一年多……又想起了建成他爷,老糊涂了,连屙的和吃的都分不清。他还想起了马老二前些年给他说的话:“我早就准备好了,这两年我还能把饭喂到嘴里,要是真的不行了,‘敌百虫’就是我的好朋友”。刘老汉心里明白:过完年,红霞要带着孩子们上学,大成得出去挣钱,家里还是自己一个人,这腰也不知道会不会好,就是好了,好了又能干什么。村里的老人一个个都离开了,活着的也没几个,马老二家再也去不成了……炕越来越没有了热气儿,慢慢开始变凉,刘老汉实在睡不住了,大成的屋里声音一阵比一阵高,好像有人喝醉了,他又坐了起来,把被子披在背上,开始抽旱烟,可一锅旱烟还没抽完,刘老汉便一声接一声的咳嗽起来,腰也开始一下一下的痛,足足咳了有一分钟,咳完刘老汉倒在炕旮旯里一口一口的出气,歇了好大一会儿才缓过来。好像是快到零点了,村里间断的已经响起了爆竹声,不一会,整个山村被爆竹声淹没了,烟花把大雪之夜的天空照的五颜六色……刘老汉想起了灶王爷,可……这腰就是送灶王爷的时候摔得,刘老汉想,这可能也是他的命。刘老汉在炕上扫视了一周,最后,把铺的床单扯了出来,在手里慢慢的拧啊拧,终于拧成了一股绳,他顺着墙站了起来,使劲一甩,床单搭在了屋檩上,他把两头系在了一起,打了个死结。刘老汉想起了晚上孙子拿来的苹果、橘子……他把橘子吃完了,苹果太硬了,啃了半天,啃不动,碗里的鸡肉现在已经冻成块儿了,他还记着鸡肉哩,他得再尝尝鸡肉的味道,他在碗里取了一块放进嘴里,含着,感觉冰冰的,好像也没有什么肉的味道。大孙女买的滋补品还没吃呢,他打开一看,全是粉末状的白面儿,他觉得像早年间家里困难的时候吃的用锅焙熟的干面,只是看着比熟面白,他也倒出了些在手里,然后放进嘴里,太干了,咽不下去,刚好有酸奶,他就拆开一盒酸奶往下冲——
喝完酸奶,更冷了,肚子里冰凉冰凉的,他慢慢的爬下炕,把关的严实的门拉开,留了一个很大的缝,他心想着早上儿子大成要是从他门前经过的时候就能第一时间发现他!然后爬上炕,手一直冻的在哆嗦,慢慢的站了起来,他又一次想起了那块荒废了地,那是他种了一辈子的地啊,想起了老黄牛,有那么一刻他似乎觉得做牛好像比做人好,下辈子,或许做牛吧!他两只手紧紧的捏着搭在檩子上的床单,犹豫了片刻,但当又一次想起顺成他娘,建成他爷的时候,他不再犹豫了,当脚离开炕沿的时候,他猛地好像又想起了什么,然后使劲挣扎,右手还使劲的扯自己衣服的上口袋。
村里爆竹声掩盖了一切,整个村子沉浸在狂欢之中,大婶小碎步跑到刘老汉家找大成子,大黄牛生牛娃了,叫大成子帮着在牛棚生盆火,烤一烤刚出生的牛娃。
六
爷爷死了后,听妈妈和大婶说:“早上起来发现的时候,他爷爷身体都硬了,右胳膊一直是弯曲的,手紧紧的抓着衣服的上口袋,你猜怎么着,在那个兜里掏出来50块钱,那还是玉萍回来的时候给的……”后来又听大婶说:“爷爷死了投胎做了她们家的牛……”自从爷爷死了后,我变得不喜欢说话了,也不怎么爱哭了,原先我不知道哪些话是骂人的话,哪些话不是骂人的话,现在慢慢的也知道了,我常常想起那次爷爷流眼泪的情景,也经常想起爷爷挂在床单上的样子,每一次想起都很怕,每一次想去爷爷的屋子,走到门口就又跑回去了……
初稿始于2014年2月12日
完成于2014年2月14日
修改 2014年5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