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她上楼之后，我独自坐在地板上，静静望着窗外黑蓝的夜空。

    她还恨我么？

    她还是恨我的吧。

    

    当她成为张好女朋友半个学期之后，学校里开始盛传关于张好是克隆人的消息。这种传言满天飞，以至于到了路人皆知的地步。

    当时的我却依旧未从小伊从我身边消失的变化中缓过神来，从小学开始，我和她就一直形影不离，如今她的突然消失，就仿佛自己少了一半一样。

    “你知道你们宿舍张好的事情么？”“嗯？”

    “我父亲是负责公民登记的，我偷偷看到咱们学校学生的登记，竟然有一个因为过于优异而特许的非法克隆人，你知道，共和国颁布民间禁止克隆法令是在740年，但是张好是741年出生的。”

    “哦。”我说。

    同学看我并没有兴趣，却继续说“我说他怎么那么优秀，原来是非法出生，基因工程的产物！不过是科技的小白鼠罢了……还是非法的。”

    “总比满地乱爬的垃圾好。”我冷冷说。

    “你说什么？”同学的脸一下涨的通红。

    我再未说话，转身离去。真的很烦这种人，作为激情的副产品，却总是觉得自己有什么骄傲的地方。

    人类从开始就把自己当做万物灵长，宇宙中心，以为自己是世界唯一。其实，不过是一群尘埃之上固步自封的细菌罢了。

    几天之后，我接到了李彦的信息。

    “九翼准备进行跃进式的改革，取消实体货币制度，采取公民贡献分级和电子货币制度。新的制度将把最低福利保障提升十倍以上。但是新制度决定不承认自750年之后出生的非法克隆人的公民身份，这项决策与九翼的发展有很大关系，你作为集团制定继承人，有进行投票的权利。”

    “我的决定对于最终结果能有改变么？”我发送问题道。

    “这个决策是最高五人组在你缺席的情况下做出的，事实上，缺席投票已经出现了四票通过的结果，不管你的投票是什么，都无法改变的。”

    “那又问我什么？”我苦笑着发送。

    “是。我知道了。”李彦说。

     

    在随后的几小时中，我的脑子里却始终环绕着这几条信息的内容。

    “我听说，法律规定的非法克隆人的出生时间，是从740年开始的。”我终于忍不住，发送了这个消息。

    “是的。”

    “那为什么要推迟十年呢？”

    “虽然《反不正当克隆法》颁布于735年，并且宣布施行时间从740年开始，但是很多学者认为，还是设定为从750年开始禁止比较符合社会习惯。”

    “但是，这样不是降低了法律的严肃性么？社会习惯什么的，不应该成为法律未被贯彻的借口吧。”

    很久之后回复信息才传来。

    “是，我知道了”

     

    在一个月之后，《九翼福利改革法令》颁布。所有九翼集团的劳动者被划分为四十三个层次，每个层次对应着合适的基础福利，包括住房、食物、教育、交通工具、生活用品等等，同时，实体货币被折化为电子货币，实体货币退出九翼内部流通领域。

    而从740年《反不正当克隆法》施行以来的克隆人，将不会享受任何福利。

    虽然看似只是一个集团的内部改革，但是由于九翼无以伦比的庞大，波及面达到了整个共和国。拥有七成共和国公民作为集团劳动者的九翼的基础福利计划，实际上是扼杀了九翼集团之外的私人公司的存在可能。

    与此同时，共和国政府宣布，包括官员、警察、军人、教师等政府公职人员也将纳入九翼福利计划中。同时，驱逐740年之后出生的非法克隆人。

    在普通人看来，这种消息喜忧参半，喜的是，社会福利整体提高，特别是基础福利的提高让所有共和国国民拥有了生存下去的基础资本。忧的是，人们被分级，人人平等的观念被完全抛弃。而政府的决策，更是好似将政府整个卖给了九翼集团。九华星系九华第五共和国建国之初过号称的民主，似乎越来越远。

    但是对于窥到权利核心冰山一角的我来说，这种政府的妥协，实际上是权利巅峰几个人争斗的结果。九翼和共和国，早已密不可分，所谓可以‘继承’的九翼集团，实际从建国之初就不是周家的家族产业，之所以成为周家私有，不过是因为这样对于幕后之手来说，更容易操纵罢了。真正控制着共和国和九翼的根本没有名字的所谓‘最高五人组’中的四个，对我而言都还是蒙在黑雾中的幻影。

    李彦说的很清楚，所有的重大改革，都是那四个人在瓜分父亲只手建立起来的商业帝国的利益所带来的纠葛而泄出的风暴的一隅。父亲在最高五人组中的决定地位，虽然他们秘书组极力保持，却依然被以惊人的速度倾吞。“我很心痛。”他说。“或许再过一段时间，周家就真的只能成为一个符号和傀儡。”

    相比之下，我的将克隆人驱逐年限提前十年的提议，对于他们来说根本不是问题。因为法律，本来就是人定的，用来约束人的。

    那时的我，虽然看得很清楚，但是对于这些，却是不愿在意的。对我而言，世界再乱，想要找到一个可以让两个人幸福而平凡地度过一辈子的地方总还是很容易的。即便是拥有旧太阳系超级科技的帝国开国皇帝斯特尔伽，也不过只活了一百二十岁而已。那么，我们这些凡人，又在争些什么呢？我真正在意的，只是那个和我一起躲避乱世的人……只是李伊。

    是的，我嫉妒张好，这个基因产物，比我这个作为激情的副产品而被抛弃的可怜爬虫强了太多太多。

    至少他拥有李伊，因为这一个理由，我要把他驱逐出去，赶出整个共和国，连同十年内出生的千万民间非法克隆人一起。相比四万亿的基数，他们确实不值一提。

     

    十三

    仅三天后，我就收到了一个消息。李伊因为非法抗议，行为过激，已经被警察局关了起来。

    我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李彦，他回复说，这件事倒根本不值一提。

    “但是，你有没有发现，你已经开始利用你父亲给你、却被你所拒绝的力量了？这种使用可不是没有代价的。权势是一头野兽，你不用别人的肉将它喂饱，你就会被他吃掉。”

    李彦在警告和逼迫我接受我的命运，这我自然知道。

    “这是我最后一次联系你。”我说。

     

    李伊的脸上有巴掌扇出的红肿，我死死盯着看着，心疼不已。“是谁打的你？”

    “怎么办，怎么办，张好今天就要离开紫禁星了，他的性格骄傲，一定会最早离开的。怎么办，我一定要留住他！”

    “你留不住的。”我冷冷说。

    “不，小智，你不会知道，我有多爱他！”李伊说。“如果他一定要离开，我会和他一起。”

    “为什么！”我愤怒了“你也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爱你！”

    李伊瞠目结舌，良久方才说“我们……周智，我们是朋友。你弄错了，你把友情和爱情弄混了。”

    “我没有！”

    李伊低下头“对不起周智，我无法离开张好。”

    “我会去找他。”她盯着我，眼神坚毅，我突然想起了她埋葬她父亲的那个雨天，虽然雨很大，但是她却未流一滴眼泪。

    小伊，你一直都是如此坚毅啊。

    “张好……今天离开紫禁星么？”

    “是，他会在罗兰城转到共和国和自由主义联盟边境的超小型空间站卡洛夫，从那里借道帝国黑三角区域到达自由主义联盟。”

    “忘了他吧。”

    李伊紧紧盯着我的眼睛“不可能！”

    我沉默着看着自己的手指，过了一会说“你想要留住他？”

    “是！”

    “我有一个办法。你跟我过来。”

    我把她领到了一处豪华住宅区，从九翼开始实行分阶以来，我仅仅使用指纹和瞳纹就可以打开九翼旗下几乎所有房产。

    那间房子中有足够的食物和水。我把李伊叫进去之后，从外面将所有门窗反锁。

    张好必须滚离开我的生活，而李伊，我要将她留下……不管用什么样的方法。

     

    十四

    李伊从离歌回到我的身边已经接近一周了。短短的几天中，李彦似乎还是不知道如何面对李伊，而李伊，则完全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个表哥。

    九翼的工作并没有因为李伊的来到而出现多大改变。这天，我正在查看分公司提交的数据，李彦的通讯却突然切了进来。

    我对于李彦的这种打扰很不满意，怒道“我不是说了不要打扰么！”

    “是为李伊检查身体的医生传来的！很重要。”

    我点点头，接了外线。

    “您好，我是九翼集团九翼生化旗下民政医疗部9123医院院长王九一，尊夫人的病似乎很严重。”他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但是肯定可以估计出不会太低。“请问她是否在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生活条件很差？”

    “直接说检查结果。”我有些不耐烦。

    “哦……是这样，尊夫人身体长期缺乏营养，已经造成严重的器官衰弱，同时还患有索沸勒太空综合症，我们给出的建议是，建议趁现在终止妊娠，待病情好转之后再考虑怀孕。”

    我愣了一下，问道“我们年龄都不小了，都怕会再怀不上。”

    “请问先生和您夫人的年龄？”

    “四十”

    “还很年轻啊，没有问题的。实在不行，考虑试管婴儿或者克隆婴儿也可以。”

    我沉默了一会，问“如果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会怎样？”

    “尊夫人将有很大的生命危险。”

    “多大？”我问。

    “坚持体内受孕的话，至少七成可能会死，即便通过最先进的技术，也只能保证三成左右的死亡率。”

    我闭上了眼睛。

    “你走吧”我说。

    七成和三成，就像古老的左轮手枪里装入几颗子弹，然后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崩上一枪一样。

    我怎么会眼睁睁让她接受这样的游戏？

    我把方才的通讯录音传给李彦。

    “怎么办？”李彦问我。

    “我了解小伊，她估计是不会同意打掉孩子的。这样吧，你现在就看有没有合适的身体，实在不行就为小伊做一个整脑移植手术吧。”

    李彦沉默好一会“好吧，我会做两手准备。”

    呵呵，整脑移植。那样的小伊还是小伊么？失去了身体，留下的，只是装满对我的憎恶的大脑了吧。

     

    晚上回到住处，意外的是，李伊竟然在等着我。

    “你准备拿掉孩子么？”她问我。

    “什么？”我反问。

    “我都知道了，我要生孩子的话，很可能会死吧。你一定会逼我拿掉孩子。更何况你本来就憎恨这个孩子。”

    “你在说什么我都听不懂。”我说“不要想太多，睡吧。”

    李伊死死盯着我，我无所谓的看着天花板。

    “睡吧，我工作一天了，已经很累了。”我说。

     

    十三

    我是被吵醒的。

    通讯中传来惊恐的声音“总……总长，您的妻子驾驶着我们研发的最先进的太空梭起航了，她也拥有着和您一样的零级优先权，我们都没敢多问。”

    “啊？你说什么！”我怒吼“你们干嘛吃的！她跑了多远？”

    “只有几千公里，她不让我们告诉你，我们也不敢多问。她……她大概不会用新式的加速引擎吧！”

    我一下就想起来，李伊在大学时候主修动力学，选修了空间梭驾驶，是得到甲A的成绩的。

    “你们不要追，也不要锁定，让她慢慢跑，她怀有身孕，身体不好，是无法承受巨大的加速度的。”

    “总长，已经开始加速了！我们要丢失目标了，要不要将其击落？”

    “谁敢动她我让他生不如死！”我彻底愤怒了。

    李伊啊，你就这样不信任我么，就这样又残忍离开了我的生活么？

    “需要南区军团联合锁定么？”

    “算了吧。”我颓然说。李伊空间梭的图像被调了出来，我静静看着，红色的闪烁光点翱翔在蓝色的群星之中。

    或许你一直觉得，我是你的囚笼吧。

    我长叹一口气。

    “总长，目标丢失！”三十分钟之后，报告传来。

    我再次接通了李彦的通讯回路。他显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李彦，这段时间，又要麻烦你处理一下集团事务了。”我说。

    “您打算怎么办？”

    “去自由主义联盟，去离歌城。”

     

    十四

    我对李伊的囚禁，是我这辈子所犯的无数个错误之一。我把占有欲冠以爱的名义，并且理直气壮，而这，正是人类的原罪。

    三天后，我再次回到囚禁李伊的豪华住宅区，却看见以常人的力量根本无法打碎的钢化玻璃被击碎，里面的女孩已经无影无踪了。

    我还依稀记着李伊对我所讲的关于张好离开共和国的线路，并立刻赶了过去，一直追到卡洛夫空间站。在这个狭小的依靠自转离心力模拟重力的空间站中，我见到了那两个人。

    李伊站在三层的交通指挥塔上冲着下面的张好喊着什么，好多人在围观。我躲在暗处偷偷挤了过去。

    李伊一边哭一边喊“张好，你不带我走，我立马从这里跳下去，我说到做到！”

    我静静仰望着哪个女孩，突然感觉她如此陌生。

    在我的心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利用九翼的力量留住张好。

    若是那样的话，她也肯定会留下吧，他们会幸福吧。

    但是，我能容忍这个男人么？若是李伊知道我父亲便是那个导致她父亲死亡的罪魁祸首，又会不会恨我？更何况李彦已经向我警告过，如果再次利用这种力量，就必须承受责任。

    但是，李伊真的会从指挥塔上跳的，这个我知道。我不愿再让她受一点伤害。

    我掏出了通讯回路。踌躇着，发送了几句话。

     

    终究还是无法容忍那个人啊。我轻轻叹气，还是放手吧。

    “张好！”交通塔上的女孩又喊了一声。

    这时，突然听见脚下大地一声沉闷的震动，众人纷纷感觉站不稳，有些眩晕，几个人踉跄着跌倒在地，而倒下的方向，却是同一个。

    人们更惊奇的发现，跌倒竟然没有往昔那么痛了。身体有一种奇异的难受，半分钟之后，竟然浮了起来。

    重力消失了！有人惊呼。

    张好的眼中也是闪出惊异，片刻之后，他漂浮到了李伊身边，突然的，两人抱在了一起。

    所有人鼓起掌来。

    我心中却如揪着的难受。

    在所有人看来，这都似乎是一种命运的奇迹吧。即便是张好，也选择接受了这种奇迹。

    空间站的声讯台中传来声音“由于突发故障，空间站紧急制动，现正在恢复中，请各位旅客做好防护措施，防止跌倒损伤。”

    但是空中的两人，依然紧紧抱在一起。

     

    李伊一见到我就立马躲在了张好身后，我看见她的右手缠满了绷带，心痛不已。

    “你来干什么？”张好冷冷地说，听得出他强自按捺的怒气。

    “你不能带李伊走！你们不会幸福。”我的话苍白无力，但还是脱口而出。

    “是么？我也正找你呢，为了你所谓的幸福！”张好说着，却毫无征兆的一拳打在我的脸上，我立刻被打倒在地。

    右脸迅速开始肿胀，火辣辣地痛，我努力睁开被汗水迷蒙住的眼睛，盯着李伊。

    “我要走，我会走。即便是地狱，我也会跟着他一起堕落！周智，你是个混蛋！我永远不要再见到你！”李伊说。

    绝望。

    “P15240008”我说。

    “什么？”

    “如果你需要我，随便找哪个终端，发送这个代码给我，我就会找到你。这个号码你应该不会忘记。”我说罢，转身离开。

    像极了一头丧家之犬。

     

    十五·终

     

    为了找到怀孕的李伊，我隐姓埋名，在离歌呆了七个月之久。自从十五年前接受九翼集团事务，我就未曾离开过这么长时间。

    七个月，我就这样在异国的一个小空间站中度过。因为我能感觉得到，李伊的气息，就在我身边。

    九翼集团的一些重要事务还是要我亲自处理。但是单程就将近一个小时的传输时间，确实有些太慢。

    不过，离了谁，世界也还是会好好的，这点我也不必担心。

    说实话，在离歌的七个月中，我的生活还是安逸且写意的，基本和我所想象的退休生活一般了。同时，也认识了一大堆能人异士，熙熙攘攘也还快乐。

    或许，这才是本源的我吧。

    七个月后的一天，我收到了一个李伊给我的定时信息。

    她说，当我看到这条信息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她希望我能原谅她，并且看在和我好友多年的份上，拜托我两件事。一是将她埋葬在张好的身边，另一个是帮她照顾好她和张好的孩子。

    李伊的葬礼很简单，参加的只有我一个人。在那之后，我在福利院中找到了那个孩子。孩子有些瘦弱，但是很精神。

    办理好领养手续之后，我问福利院的工作人员“这孩子叫什么名字呢？”

    “孩子的母亲死前说，希望孩子叫做周安，一辈子平平安安的。”

    周安。我轻声念叨。

    平平安安的。我抱着孩子，轻轻拍打他的背，他睡得很甜，微微笑着。

    陪在张好身边的李伊，是否也如此幸福呢？

    “周安”我把头埋在孩子小小的身上，轻轻念叨着。

     

    依偎温暖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