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当我再次回到学校附近的空间站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了,我刚下航空船,就收到了李伊的电话。
“喂,小伊么?我正打算给你打电话呢!”我觉得我有必要对前一天她生日的缺席而道歉。
“喂喂,你猜我昨天生日是和谁一起过的?”她的生音竟然满是兴奋。
“谁?”
“咱们学校最帅的帅哥,张好!”
我听见脑袋‘嗡’的一声。
“昨天生日,怎么也找不到你,就遇见了他。我只不过是随便邀请一下,本来没有报多大希望的,没想到他竟然同意了,还给我买了个娃娃作为礼物!太高兴了……他真的,他真的好帅啊!”
我只感觉话筒的声音慢慢小了下去,一种很坏的预感涌上心头。我在嫉妒他么?那个处处惹人嫉妒的张好?现在,他要把我的小伊也给夺取么?
……
“你……”座位对面的李伊说了一个字就又停住了,我这才发现自己又盯着她的戒指发呆许久。
太久之前的事情了,没想到并未忘却,还是这么汹涌的涌上来。
“你结婚了么?”李伊突然问。
“没有”“已经四十岁了……”“嗯”
“你曾经说过,如果哪一天,我回心转意的话,你若还没有结婚,你会娶我。”
“嗯”我的心开始狂跳起来。
“我怀孕了,是张好的。我可以忍受贫困和痛苦,但是我不会让我们的孩子出生就没有父亲。”
原来,她呼唤我,就是为了这件事。
我不禁自嘲地笑起来。周智啊周智,你又算个什么东西呢……
小伊所要的,不过是个名分和孩子的父亲罢了。
“你这十五年……过得好么?”我问。
“不好,但是我不后悔。”小伊淡淡的说。
还是如此的倔强啊。
“和张好一起逃离共和国,这是我的选择,我不会后悔。虽然过得不好,但是我的心是安逸的,这里,没有痛苦”她指着自己的胸口。
“嗯”我淡淡应着。
“原谅我没法对你撒谎。周智,你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永远不会对你撒谎……即便真话会伤害你。”
这是多么无力的辩解啊,她这样说,不过是对我的怜悯罢了吧。虽然我面对四万亿民众可以悠然自若,但是面对面前这个女子,我却从未占过上风。
“好”我说。
“好什么?”李伊愣了一下。
“我娶你。”我说。
九
我掏出个人加密通讯回路,说了几句话发送了出去。因为和九翼经济轴心有十几分钟的通讯延迟,所以只是以加密信息的形式,但是想来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手续今天就可以办好,从明天开始,你就是我正式的妻子了。”我说。
“嗯”
“共和国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处理,我需要立刻回到九翼经济轴心,你……要回共和国去么?”
“好”
我于是又掏出了通讯器“小悦,你准备下,我们回去。”
“是”通讯器中声音很清晰。
“需要多载一个人。”
通讯器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好”
我讨厌空间旅行,超大的加速度总是让我难受,我又不愿做手术或者服用抗眩药。
在从紫禁星到九翼经济轴心的路程中,我被高级麻醉药麻痹,而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麻木的,所以第一次空间旅行的这一来回并没有太大的感觉。
但是第二次去九翼经济轴心的路上,却着实吐了个昏天黑地。
那已经是两个月之后了。
我收到李伊的信息,她说有事找我。在赶去的路上,我又遇到了上次遇到的两个壮硕男人。“少爷,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好”我低应一声,却一拳冲着其中的一个打了上去。
那个男人伸手一搂,就将我的胳膊扭住了。我看着他的脸,没有得意,没有意外,没有鄙夷。甚至连可以被称为表情的什么东西也都没有。
“少爷,你要体谅我们这些做下属的。”
“好吧,我跟你们走。”我知道我的反抗是没有意义的“但是请不要叫我少爷。”
“好的,少爷。”
……
我再次见到了那个我应当称为父亲的人。在重症监护室外。
李彦依然静静站着。当时的他,应该是作为父亲的贴身秘书,事情倒并不是很多。
“你来了”他看着我,眼中竟有些难掩的悲伤“他快不行了,临死前,他想再见你一面,求你原谅他所犯下的罪过。”
我看着玻璃墙那边浑身插满管子,带着呼吸机的男子,沉默着。
任何一个共和国的公民,想必都不会对这个男人陌生,那个出现在所有频道,大声呼喊着“九翼的发展便是民族的改革,所有改革都会有难产的阵痛,但是,美好的明天终会来临!如果历史需要一个背负一切罪孽的人,我愿成为这个罪人。”的人。
九翼的决策,却是让很多人恨死了面前躺着的这个人,因为正是他的决定,让整个国民的生产重心都移向了九翼重工和九翼空间。整个共和国四万亿的人口,生活福利达到从斯特尔伽建立帝国七百余年来的最坏水平。
那正是我出生成长的年代。
“你进去看看他吧”李彦说着点开了医护玻璃。
“嗯”我低着头走进去。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可以原谅他”李彦在我身后说“他这个人……活得也是很累很苦的。”
我沉默着,并未说话。
十
病床上的男人向我伸出了一只手。
那是一只连指甲盖都枯黄干瘪的手,手背上一条条青色的血管,像一条条扭曲着的蚯蚓。
我愣愣看着这只手。
这只手代表了什么?是不是病床上这个人无限的权贵和荣耀?
或许,这真的是一只命运之手,握住这只手,就相当于握住了整个九翼集团,整个共和国的经济命脉,乃至整个双星世界三大体系的话语权。
就是这只手,轻轻的动一下,四万亿人要为之动颤,九千亿人要为之耗费青春,几百亿人要为其背离家乡,千万人要因为其决策而家破人亡。
就是这只手,轻轻的动一下,繁华匹敌紫禁星的全人工空间站——九翼经济轴心被建立起来,在其之上,比紫禁星还要庞大的九翼女神全息神像通亮不休,在所有经济轴的轴中星球和空间站上都可以肉眼看到。
就是这只手,所指之地,山河移位,沧海填平,恒星被切割,行星被改道。就是这只手,重重地敲在桌子上,要让手的主人被万代所铭记。
或许所有人都可以原谅这只手主人的罪过,但是我却没有办法。
因为当我出生的时候,这只手的主人并没在,没有为我拂去蒙住双眼的血。
因为在我因为没有父亲而受同龄人欺负鄙夷的时候,这只手的主人并没有在,没有为我挡住他们的唾沫和拳脚,为我拂去衣服上沾染的灰尘。
因为在我成长的每一瞬,这只手的主人都不在,没有为我做饭,帮我穿衣,鼓励我,批评我。
甚至,在我大一那年,收到母亲去世的消息,一个人站在墓碑前面,听着邻人的闲言碎语,不断炫耀罗嗦着‘闻到臭味才发现啊’什么的。当我一个人将我母亲埋葬,当我一个人为我母亲祈祷,一个人从学校赶来又再赶回去,宁愿被当做逃课惩罚也不愿告诉老师和同学发生什么的时候,这只手的主人都不在。
在我所有需要这只手的时候,它都不在,现在,我很好,这只手却向我伸来。这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我就真的是一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么?
如果母亲地下有知,她会原谅父亲么?她是一个怎样柔弱却又坚强的女子啊,从未向我抱怨过父亲一句坏话。
或许母亲会原谅他吧,但是我不会。
手终于垂了下去,手的主人慢慢闭上了眼睛,像死去了一样。
我转身走出了重症监护室。
“我很遗憾”李彦的眼中也尽是悲伤。
“嗯”我说。
在我回到学校后的一周,接到了李彦的信息。他告诉我,父亲去世了。
“根据他的遗嘱,九翼集团的继承者还是你。我们秘书团和共和国民盟会暂时管理和决策集团事务,时间为两年,如果两年内你还不继承的话,按照遗嘱由第二继承人继承——我不能告诉你第二继承人是谁。”
“我知道了。”我回复。
“你不明白权力的力量”他又说。
我并没有再回复。
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李伊找我的事情是什么了。
她告诉我,她成为了陈好的女朋友。
十一
飞船从离歌飞向九翼经济轴心,带着我和李伊。
当到达九翼经济轴心之后,我找出一张陨石卫星的图片给李伊看。
“这是什么?”她问我。
我笑笑,并没有回答。
这是一个未完工的工程,是我年少轻狂的残笔。
那是一颗从一千五百光秒外运来的巨型炭基陨石。它现在作为紫禁星的一颗卫星存在着。
若这个工程完工,它将成为一颗钻石。
一个紫禁星的卫星形成的钻石。
一个一亿立方千米的钻石。
我曾经那么傻的想,如果用这颗钻石向你求婚,你会不会嫁给我。
现在我明白。
不会。
在九翼经济轴心的九翼大楼前,我看到了窗中站着的李彦。他目视着我和我身后的女人。对于这个妹妹,他也无法面对吧。
带着李伊回到我在九翼大楼中的简单住所,我斜倚在沙发上,看她正襟危坐在一旁。“想喝点什么吗?那边小吧台旁边的储酒柜里有几百种常见的酒类饮料,想喝什么就自己调吧。”
“不用了。”她只是低着头。
“从今晚起,你就是我的妻子了。”我说。
“我知道。”
我死死盯着她,她的表情没有一点波澜。
“那么夫妻应该干什么呢?”
她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走过去抱住了她,手一下游走进了她的衣襟中。
“不要……我怀孕着。”
“我不介意。”我说。我将她抱的更紧了。她不再说话,闭上了双眼。
我将头埋在她的颈窝,想象着自己手指的跳跃,想象着灵活和完美的弧度下熊熊燃起的火焰,像是恒星舔舐星空的日冕,瞬间将万物吞噬,只留欲望。
但是李伊的皮肤却没有想象般光滑。她太瘦了,隔着皮肤能感受到她每根骨头的坚硬,手指的游动,仿佛就是奔走在冰原上般寒冷。
我伸到她的下体摸了摸,竟没有一点湿润。
我愤怒地松开她,一脚踢在沙发上。这个女人,完完全全的对我闭塞,不管是在精神上还是身体上。
我什么都得不到。张好,即便你死去之后,我还是什么都得不到。
我绝望地望着窗外纯净的黑色,良久开口道“很晚了,睡吧。我睡一楼,二楼有三个卧室,你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