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日出》,发现曹禺先生笔下的人物不论角色大小,戏份多少,一律是精工细雕、潜心刻画,很有点人人平等的民主意识。曹禺先生的这枝笔没有“角色歧视”,绝对不会因为是主角就浓墨重彩,是配角就轻描淡写,有时候甚至对一些小人物也会不惜工本地大加渲染,让人读来如见其人,传神之至。
如果说10个人读完《日出》,领会出10个潘月亭、10个陈白露,那也绝对只有一个王福升,一个黄省三。
王福升是个小人物,不是仔仔细细一字不漏地看完《日出》,是很容易忽略这个小角色的。然而,我相信曹禺先生在写《日出》的时候,一定是在这个小人物身上下了不少功夫。这不仅是个贯穿全剧戏份颇重的角色,更是贯穿全文的一条锁链。事实上,作者不光是想让这个旅馆茶房起到连接人物与人物、幕与幕之间的联系作用,更多的是想通过一个王福升写出当时相当一部分人的生活和心态。
王福升欺软怕硬。对于社会地位不如自己的,向来是恶语相加,极尽谩骂欺压之能事,就像阿Q看到小尼姑一样。看到在工地上没日没夜干活的工人,他就骂他们“天生吃窝窝头就咸菜的脑袋”、“天生的穷骨头”;碰到落魄潦倒的失业小书记,他更是摆出一副流氓的架势。当然,他偶尔也会显露出对有钱人的鄙夷之情。比如他讲到顾八奶奶,便讽刺她“老来俏”,“人老心不老”。不过他也很现实,为了能养家糊口,他一向是八面玲珑、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旅馆里的每一个有钱人,极尽奉承献媚之本领。王福升这种矛盾的性格在一次接听电话时表现得淋漓尽致——电话是金八,一个有权有势的大地痞打来的,然而王福升一开始并不知道,于是好戏便开场了——“喂,你哪儿?……我问你哪儿?我问你要哪儿,你管我哪儿?……”然而当王福升得知对方的庐山真面目后,完全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你姓金?啊,……哪,……您老人家是金八爷!……我不知道是您老人家。”这时,金八当然不会饶过这个不知好歹的小茶房。不过一向逆来顺受惯的王福升仿佛很光荣地听着对面传来的阵阵谩骂,还不时地答应着“是……是……您骂得对!您骂得对!”这时,一个小茶房两面派的形象一下子跃然纸上了。让人不由得对曹禺老先生这枝生花妙笔佩服得五体投地。
王福升身上有许多和阿Q相似的地方,然而,他也有自己的特点:狡诈世故非常圆滑,不同于阿Q的迂腐死板。他的圆滑也帮助他在残酷的社会中谋得一席之地,不至于落得一个临死都不知道怎么会死的悲惨下场。我想,作者之所以没有给王福升安排一个阿Q式的“传奇”结局,或许是为了塑造一个更为大众化的小人物形象,用他的大众化来代表那个时代的那一批人,用他们仰人鼻息、苟且度日的生活形态来衬托一个金钱至上、弱肉强食的严酷社会背景。
如果说王福升的形象还不足以描绘当时“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现实,那剧中的另一个小人物黄省三便是一个更鲜活的例子。
黄省三一出场,作者就大笔一挥,破例用大半页的篇幅给他作了个“速写”。这段描写在整个剧本中是少有的详细,也是绝对的精彩。黄省三是这样亮相的:“他很畏缩地走进,带着惭愧和惶恐的神气。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冻得发紫……一双乞怜的眼睛不安地四面张望着……”
和王福升一样,黄省三的亮相后面也有着成百上千黄省三们的影子。他们畏畏缩缩,胆战心惊地过日子,很可能就这么小心谨慎地过一辈子。可是,曹禺老先生却偏偏不这么写,黄省三已经小心谨慎了四十几年,作者不想让他的下半辈子在平庸和平静中度过。于是,他失业了。
老实胆怯的黄省三找到了经理秘书李石清,向他诉苦。这一出简直像是一个小职员的自白,从黄的独白中,我们可以深深感受到一个兢兢业业的小职员在社会中的辛酸与无奈。他善良老实,卖命地工作,从来没有卡公司的油;他念过书,有自尊心,从来没干过违法乱纪的勾当——一个典型的安分守己的好公民。可是,他失业了。
因为没钱,他的老婆跟人跑了;家里一大堆孩子饿得直叫;付不出房租,眼看就要露宿街头;自己身上也有一大堆毛病没法治。就是这么一个可怜到家的小人物,奔走求告了半天,也没讨来一丝同情,更不要说工作了。这时候的黄省三已经够可怜的了,可是作者还嫌不够。
原来的黄省三老实本分,现在失业的黄省三窝囊潦倒。作者决心让他做一件既不本分也不窝囊的事情,于是曹禺老先生又大笔一挥,这下黄省三出名了——他用鸦片烟毒死了自己的孩子,轮到自己了,却没有鸦片了,于是他就去跳河,又没跳成。虽然尾声部分还是挺窝囊,至少老实窝囊的黄省三还是做了一件能上报纸的事。
黄省三的最后一次亮相比他的出场更具戏剧性:“他幽然地进来,如同吹来了一阵阴风。他叫人想起鬼,想起从坟墓里夜半爬出来的僵尸。”“他的神色阴惨,没有表情,不会笑,仿佛也不大会哭。”——黄省三疯了。
黄省三的悲剧结局又让我想起阿Q。然而,除了怯懦,他的身上没有阿Q的缺点。可是他的结局却比阿Q更悲惨——阿Q是活得糊涂,死得更糊涂;黄省三却是活得认真,死得也清醒。他是在把一切能让他苟且度日的法子都想清楚了之后才下最后决心的。他寻死前一定也反复地挣扎过,可是严酷的社会现状由不得他活——尽管他曾是多么的老实本分,兢兢业业。
《日出》是出悲剧。陈白露、小东西自杀了,黄省三疯了,李石清、潘月亭也快走到头了。这些固然能让人掩卷遐思,可是我仍然觉得那些小人物的命运更能触人心弦,更能揭示出在当时那个社会中人们互相倾轧、谋取生存空间的残酷事实,使人觉醒,催人奋进——或许这就是曹禺老先生写《日出》的用意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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