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辛亥百年的反思,恰逢当今中国“世纪话语”已经逐步形成意识形态,时间量度转化成为价值标准,乃至衍生过高的幸福预期。令人不由感慨此种浅薄的狂热及其影响之深远,恐怕是百年前那一代在中国宣扬世界意识者所难以想象的。而今昔相比,总觉得缺少当年那么深沉的忧患意识与强烈的自我鞭策。
今天看来,对辛亥革命的研究仍有诸多薄弱环节,值得借百年反思给以补课。譬如“共和国观念从此深入人心”一类话语讲得最多,似乎已经讲够,但实际上却未讲透。何谓“共和国观念”?何谓“深入人心”?都停留于字面意义,过于笼统、抽象。“共和国观念”因人而异,不同人群有不同理解,在部分精英群体中可能确实“深入人心”,但是对于众多草根民众来说,即令肤浅理解已属难能可贵,又怎么谈得上是“深入人心”?
“共和”一语又不仅仅是观念,它还有一整套政治架构,包括制度、机制及至礼仪、服饰等等,都与帝王专制有明显差别。民国初年,除袁世凯因复辟帝制自取灭亡外,北洋政府其他执政者即便是虚应故事,也或多或少折现出时代的进步,不然何以当时的首都竟然成为新文化运动的摇篮,其影响不仅遍及全国,而且影响整个历史进程。“无量金钱无量血,可怜购得假共和。”作为当年革命志士,他们历经失败,以诗词宣泄极度悲愤,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作为整个辛亥革命的评价则未免失之于情绪化的偏颇。
因此,笔者特别强调历史的延续性与复杂性。孙中山说同盟会的成立曾使他感到革命可以“及身而成”,但临终他却念叨:“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革命并未在孙中山生前“及身而成”,但也并未在孙中山身后猝然终止。以历史的广角镜来看,辛亥革命开辟的走向共和之路,至今我们继续在走。
辛亥革命对于中国的意义,已经被讲过许多,而其负面因素,特别是对中国社会至今仍有影响的部分,却容易被人忽略。就其大者而言,主要有两方面:一是由于当年的狂热宣传,以及其后革命者或自认是革命者的意识形态营造,也还有我们这些辛亥革命的研究者长期因袭成见,革命从手段提升为目标,乃至衍化为至高无上的神圣。此乃幼稚的荒唐,而在现实生活与学术研究中却长期成为精神枷锁。二是由于当时“反清革命”的社会动员需要,在宣传“华夏”、“炎黄”正统观时夹杂许多大汉族主义的偏激情绪。现今在弘扬中华民族凝聚力、举办祭祖寻根等大型盛典时,不可不警惕曾经为辛亥革命张扬过的汉族中心主义负面影响的滋生。(本文来自中山大学“辛亥百年名家论坛”,作者是华中师范大学原校长。)